灌河文学 · 名家友约 | 纪太年:芳草碧连天

芳草碧连天 ——中国近现代艺术大师之林散之
纪太年
林散之长期生活工作的地方叫南京,历史上著名的六朝古都。我从南京大学毕业之后也一直呆在这个城市,自然会接触到林散之的许多逸闻轶事。1970年,林散之洗澡时不慎跌入开水池中,全身严重烫伤,幸被抢救的拇指、食指和中指尚能执笔,自号“半残老人”。刻闲章一枚“瑶池归来”。1972年秋,江苏省美术馆举办省级书法展览,林散之作品被悬挂在一个不起眼角落。原因不是作品不好,而是没有名气。同仁堂请林散之题牌匾,之后奉上润笔费100元。他双手捂眼继而紧闭双目,连声说:我不要看。视金钱如粪土到如此程度。林散之的《卜算子·咏梅》在展览期间被窃,他亲笔写了个通告,希望窃者能奉还,结果连通告也被窃走。1982年,林散之开会时问别人:曹汶怎么没来?对方回答:今天是书协开会,曹汶是美协的。他又问:还有书协?对方说:您不是书协名誉主席吗?林散之偶尔去北京出席书界活动,结束时合影留念。古稀之年的林散之被安排在最后一排,需站上去。等了一会,中央重要领导来到,他坚持不住了,只好挪回住处,中央领导也不见了。去北京拜访李可染前夕,林散之带了一幅精品,心想如果李可染赠我一幅,我必将作品回赠。李可染听说林散之要来,也准备一幅精品,揣测假如林散之送我一幅,我将回赠他。结果俩人聊了半天,谁也没有先拿出作品,成为憾事。1989年10月份,林散之自知油灯耗尽,要写字。儿子不同意,他以拳擂桌,非写不可。他喝了一点人参汁之后,写成“生天成佛”四个字。(一)南京江浦的求雨山,早听说建成了林散之艺术馆,不知什么缘故,我一直未能去观赏。庚寅年春夏之交,诗人车前子来宁,于是陆辉、沈海波、我以及其他一帮人齐聚求雨山,画家鞠慧先生盛情接待,大家雅集了半日。林散之纪念馆位于求雨山山坡上,四周一些不知名的芳草精神抖擞地站立着。它们不惹眼,不争艳,甚至不争耀生存环境,就那样平平淡淡,默默无闻地望着落日,望着身旁的树,望着匆匆走过的各式的鞋。我不知道求雨山的芳草与别处有何不同,至少在我看来,几乎没什么区别。它们沉默寡言,仿佛大家感觉不到其存在,与早年的林散之颇为相似。林散之的成名非常偶然,与一件事情有关,也正是这样的巧合将他推到著名书法家位置上。以至于最后成了“当代草圣”,受到众多圈内外同行的推崇、敬仰。文革中,破四旧,一些重要的名帖被焚烧,一些名碑被砸烂,许多书法家被打倒。有的人甚至被安排去扫厕所,正常的书法交流活动被自觉或不自觉地取缔。书法这种承载着中国数千年文化的艺术门类,遭受了毁灭性打击。邻国日本对此颇有微词,甚至有些偏激人士认为:中国已经没有高水平书法家了。为了回击这股逆流,也是为纪念中日恢复邦交,《人民中国》(日文版)打算出一期专辑,介绍中国书法。恰巧《新华日报》记者田原借用在该杂志,于是和另外一位编辑韩瀚负责此事。田原与林散之很熟悉,自然就推荐了他。但林是无名小卒,鲜有人知道,他们担心名望太弱,恐怕难以通过。经过一番苦思冥想决定先找一些大名家,听听他们意见,用他们的话堵别人的嘴。田原带着林散之的一幅草书《清平乐·会唱》拜访了当时京城的四大家。林散之的草书被口水粘到墙上。启功先是坐在椅子上看,然后又站起来,端视良久,最后脱帽,恭恭敬敬对着作品三鞠躬。并觉得与林散之同处一个时代,自己竟然不知道真是件憾事。顿立夫一向心直口快,口无遮拦,看到条幅,马上树起大拇指,连声夸赞道:写得好!写得好!我看能代表中国水平。赵朴初久久凝视着条幅,轻轻地吟诵,脸上不时露出欣慰的表情。他激动地对田原说:回南京时,请代我向林老致敬,如能赐予墨宝,朴初不胜感激。得到赠书之后,赵朴初曾作诗赞叹道:风雨萧萧惊笔落,精神跃跃着花开。庄严色相臻三绝,老辣文章见霸才。郭沫若第一反映是立刻叫上夫人于立群共同欣赏,并不时发出“好”“很好”之类的赞赏声。当有人告知想把他的作品摆在首位,郭老断然拒绝,他谦逊地说:不要选我的字,林散之这幅挺好。1973年出版的《人民中国》杂志第一期,林散之书写的毛主席诗词草书赫然印在首页,引起中日两国文化艺术界的高度关注。藏在深山人未识的林散之,一下子走到台前,一颗深埋的明珠逐渐散发出它的熠熠光辉。历史上类似这样的个案很多:如陈师曾将齐白石作品带到日本参展之后,齐白石成名了。毕加索认识画商沃拉尔德之后,迅速被他捧红。易中天上了百家讲坛,立刻誉满大江南北。汪曾祺写了《沙家浜》,刘春华画《毛主席去安源》等,俗语说:灵感从不光顾懒汉者家门,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二)《人民中国》首页刊登林散之书法之后,迅速在日本掀起一股热浪。有人敬佩,有人赞叹,有人寻问,还有人怀疑。一个月之后,日本书道家访问团到达南京,指名要拜访林散之,一探究竟。领导安排林散之坐在一个房间的中间位置,日本客人依次鱼贯而入,握手后一一离开。林散之觉得这样做法很不开心,也不礼貌,感觉是“架子”太大,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这不符合他的个性。林散之当场写了两首自己的诗作《赠日本友人书道访参观团》和《书赠日本友人》,笔下水墨交融,变化万千,观者无不敬佩。团长梅舒适见林散之的笔又长又细软,居然能写出刚健的草书,而且笔锋始终是直立,觉得有些神奇。他试了试,一按笔就瘫,根本无法写字,他只好用自带的硬毫书字。参观团中有位大书法家叫青山彬雨,1984年5月15日,再率日本书道团访华拜会林散之。林散之一口回绝,因为林宅装修,没有地方接见,然后对方不答应,哪怕在大门口见上一面也行,并约好是下午三点钟。林散之急坏了,赶快给学生章炳文写鸡毛信,让他想办法,于是便安排在林散之另一个学生张尔宾的工作单位莫愁湖公园郁金堂。青山彬雨为了表达自己的崇敬心情,固执地提前一个小时恭候。当看到林散之先生到来,青山彬雨亲手扶他下手推车,缓缓走进堂内。虽然岁月的磨难使林散之失去了听觉和清晰语音,但是,老人感觉到身边发生的一切:书法艺术把他俩的心系在一起了。坐定之后,青山彬雨递给林老一张纸条:此番来到中国古都金陵,有幸饱览您的书法大作,无比敬佩,您是中国天才的书法家,是书法家的骄傲。林散之用笔回答:先生过誉,我不是天才,余学书法,先写唐碑,然后由魏入汉,三十岁后广采博学,尝试行书,六十岁方才练习草书。顾念平生,寒灯夜雨,汲汲穷年,所学虽勤,所得甚浅。青山彬雨看完笔笺,又凝视林散之慈祥的面容。面对早已备好的文房四宝,他提起毛笔,凝神运气,笔起龙蛇地写下一幅作品:草圣遗法在此翁——后学青山彬雨。他虔诚地将作品赠与林散之。林站起来也走向书案,不急不忙地抚摸着如云的宣纸,思索片刻,提笔蘸墨。望了望青山彬雨,洒脱地写下两个字:鱼水。并亲手赠送给对方。青山彬雨双手接住,他对着林散之先生,再次鞠一个九十度的躬。因为青山彬雨是当代日本著名的大书法家,又是现代碑学派的领袖。为人直率、狂傲,根本看不起其他书法家,自然也不屑与之交流。他在林散之面前自称“后学”,谦卑恭敬自然不同凡响,在中日两国的书法家中间掀起波澜,林散之的魅力自此开始被社会广泛关注。一个埋沉于民间的艺术家开始登堂入室。中国书法史上呈现出一座高峰,高山仰止。28年之后,我于5月15日来到莫愁湖公园的郁金堂,游人很多,纷纷摄影,聊天。我向大家打听当年的雅集,众人皆一脸茫然。我于惆怅中发现脚下的芳草欣欣向荣,在微风吹拂下,不时频频点头。也许它们记得当年的盛况?目睹过草圣的风采?这样想着,我为莫愁湖的草感到高兴。这是高雅的草,有文化品味的草,幸运的草,因为当初它们与林散之先生曾经零距离接触过。(三)林散之成名之后,各式各样的人纷纷来索字,理由也是千奇百怪的。他心善面薄,基本上有求必应。许多外地人慕名写信求字,他也尽可能满足。经常和一位晚辈一起到山西路邮局,取出随身带来的旧包,往各处寄刚刚写好的字。1985年,为给少儿文学基金会筹资,林散之很早坐着轮椅来了。身边有一片茵茵芳草地,他欣赏小草们的低眉羞涩,也青睐翩翩起舞。草尖上悬着晶莹透亮的小水珠,在他慈善目光注视下,渐渐变大,并出现五彩斑斓的色彩,随之滑落到地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随着年纪增长,动脉硬化,高血压随之而来,林散之常常觉得头昏眼花,实在无法满足众多求书者的欲望,不胜其烦。他作诗抱怨:何处能寻避债台,江南江北费安排。为南京脑科医院的医生李学珍题字,把上款写成了“李时珍”。自己发现后觉得很不好意思,幽默地道歉:我把你写老了400多岁,真是老眼昏花。面对络绎不绝的求书者,有时一整天书写《卜算子·咏梅》,前后至少写了300多幅。他自嘲:我都成了印刷机了。有许多求不到字的人,挖空心思,编理由。笔者听过众多版本,记录几则,以飨读者:有一大汉身背礼包,见门之后,“扑嗵”跪倒,连呼救命。林散之让他起来,并询问何事。大汉声泪俱下,声称是苏北某县人。县里领导家中有幅名人书法,被我儿子不小心弄坏了。领导一定要赔一幅真品,不要钱。我看到那幅字是您写的,所以到处打听方找到这儿,恳请您老救命。说完,磕头,泪水泉涌。林散之赶快叫大汉起来,自已走到书桌前当场写了一幅作品。大汉临出门时,又一次跪倒,磕头。几天之后,大汉在书法家萧娴处又故伎重演。八十年代中期某天,林散之家接到一个电话,对方声称是南京军区某部的政委,想拜访一下,顺便带点新鲜水果。下午,一辆军车开来,一身材高大的军人献上水蜜桃。言语之间表达出想收藏书法,林散之很客气地赠一幅。政委又言,部长也喜欢。林散之又赠送一幅。政委还是吞吞吐吐表达,军区副司令员也想要。林散之有些生气,还是送了。政委仍然没有走的意思。碰巧,有另外两拨人来拜访,政委方慌忙撤离。事后,到军区打听,子虚乌有。江西一陈姓笔贩讲: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去南京林散之家,恰逢林散之感冒家中无人。陈姓人拿出笔厂厂长介绍信时,从人造革包中拿出一捆毛笔,上面刻有“林散之大师专用”字样,并说厂里想收藏一幅作品。林先生立刻从另外的房中取出三尺条书法一幅。陈姓人又讲,自己非常敬仰林散之先生,也希望能收藏一幅作为传家宝。林见其千里迢迢来南京不易,赠之一幅。陈姓泪水涟涟,又讲自己儿子考中学差分数,校长允诺只要送林散之一副字便破格录取。林散之见他言语切切,情不自禁动了恻隐之心,送之一幅。陈姓人又猛然跪地,说家中女儿在宾馆打工,不小心打碎了宾馆高档的青花,宾馆要送其坐牢,如有一幅林散之作品,则可免之。林散之无奈之中又赠送一幅。陈姓人本来想再诉苦其父刚死无钱下葬,林散之未等他开口,立刻将其轰了出来,并将刻有“林散之大师专用”的一捆毛笔从窗口扔了下来。(四)安徽马鞍山也建有林散之艺术馆,林老长眠于此。我曾无数次瞻仰过,并细细观摩馆中丰富的藏品。出大门有一大片竹林,一年四季青枝绿叶,竹林四周芳草碧连天。我有时觉得这竹子就是笔杆,而茵茵芳草则是毛笔。它们环绕着林老,听林老娓娓讲故事,目睹他的逸品大作。2008年,林散之儿子林筱之接受采访时称,南京市场上的“林散之”大多是赝品,像萧平、庄希祖这样颇有声望的书画家也会在林散之作品上造假。此言一出激起千层浪。几天之后,林筱之向两位艺术家道歉!声称自己82岁了,完全老了,纯粹是口误。目前是一个浮躁的时代,艺术市场特别红火。当代“草圣”林散之声名远播,作品由八十年代末七八十元一幅,到九十年代末三千元一幅,再到如今十万一尺,成为艺术市场的风向标,领头羊。1997年林散之作品在上海被拍到十二万元。2011年四平尺的被拍到八十多万高价。许多造假者觉得有机可乘,致使赝品泛滥成灾。在当代,如果问哪个书法家赝品最多,我估计会是林散之。有的画廊甚至公开批发“林散之”,每幅500元,20幅起步。明清时,上海的城煌庙、南京的夫子庙和苏州文庙是江南地区非常有名的文物集散地。许多文人雅士流连其间,选购他们喜欢的作品。在许许多多的笔记中都能发现“三庙”的身影。可如今三庙成了造假销赃的窝点,藏污纳垢,令人痛心。圈子里甚至有一种约定俗成,从三庙出来的作品,必须特别小心,绝大部分作品不可靠。林散之赝品最早是南京人造的。随着市场的空前火爆,造假人员也开始爆涨,出现了江浦版、安徽版、上海版、无锡版和北京版、扬州版,每版风格不同,手法有异,套路相差不大。通常有一个母本,对着母本临摹,时间长了,可以背临,不用再看原作。也有一些作品没有母本,完全凭空杜造,这类作品不太多。同时也有具体分工,有人专仿五十年代作品;有人仿六十年代;有人仿七十年代;还有人专仿毛主席诗作。笔者曾见到一家画廊出售“林散之”,仅毛主席《卜算子·咏梅》同一内容便有数十幅,让人惊讶不已。假如林散之能活到今天,看到铺天盖地署着自己名字的作品,我不知道他有何感想?但根据他为人厚道、善良、乐于助人的优秀品德,也许会无奈地笑笑。他一个人,凭着一枝笔,身后为许许多多人提供了就业的机会。研究者、出版者、收藏者、造假者、销售者、拍卖者、行贿者等等人员特别庞大。但最多是学习者,对中国文化,对中国书法怀着虔诚的那群人,他们会在笔下、嘴上、心中对林散之深情地说一声:谢谢!林散之早年居住的地方叫“江上草堂”,位于江浦乌江,不知现在保留下来没有?也不知是否重建?总之我没去过,常神游。心中的图境为:漫山遍野的碧草一直漫上心坎,极目远眺,片片翠绿。一阵微风拂过,芳草出现波谷,似乎在欢呼、抒情。临水的坡上结一草庐,雅士正写着他自创的诗词……
编辑 |丁春梅 审核 |徐莲华
纪太年,江苏响水人,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耶鲁大学等中外多所名校的兼职客座教授。出版作品53部,主编220部,系著作等身的独立文化学者。2019年,南京高校设立“纪太年大师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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