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才子元稹写了一篇“始乱终弃”的小说，后被文人证实是他的亲身经历，这就是《莺莺传》，文艺女青年崔莺莺和风流才子张生的艳遇故事。
元代杂剧作者王实甫以《莺莺传》为原型，改编出杂剧《西厢记》，推翻了原结局，让张生和崔莺莺饱经苦难之后共结连理。
爱情，婚姻，这两个自古以来难以两全的命题，在《西厢记》中以理想的方式结合在一起。《莺莺传》中的崔莺莺，《西厢记》中的崔莺莺，本质上来说是一个人，却在相同境况下走向了完全相反的结局。
同一个莺莺，不同的选择，一个是知错犯错的纠结，一个是争取爱情的果决，宛如故事的AB面，揭开了爱情的两面性。
A面《莺莺传》：闺中小情愫，终被渣男负张生和崔莺莺的邂逅，是典型的英雄救美：崔寡妇一家要回长安，路过蒲州，在普救寺暂住，遇上军闹抢劫，夺金的崔寡妇提心吊胆，不知该依靠谁。
刚好，张生穷游到普救寺，萍水相逢仗义勇为，动用自己的人际关系保护了崔家。军闹安定下来后，崔寡妇为报答张生，让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拜他为兄。
儿子欢郎伶俐地出来了，女儿崔莺莺羞于见生人，拖延半天才出来，张生一看，是个旧衣素装的病弱美人，就起了搭讪的心思。先问她多大年纪，不答；又说土味情话逗她，不应。
第一印象的性冷淡态度，让张生蠢蠢欲动。他在自己老家也算是个男神，由于容貌秀丽，身边不缺莺莺燕燕，但他看不上庸脂俗粉，性格又傲气孤僻，年近24依然是个处男。
朋友问他为什么不抱女人，他说：对不起啊，我也是有欲望的，只不过不想被人说“登徒子”而已。
维持了24年的绅士形象，遇到崔莺莺就不灵了。俗话说“得不到的总是在骚动”，崔莺莺对张生越冷淡，他越是怎么也忘不了她，日思夜想见到崔莺莺，封建礼数什么的早就忘在脑后。
他找婢女红娘传话，说自己很喜欢崔莺莺。红娘觉得很奇怪：你这么喜欢我家小姐，怎么不向她求婚呢？
张生说：我现在饭吃不下，觉睡不着，结个婚至少三个月，我哪里等得了三个月啊，照这样子没几天就得上西天了。
张生把心急的原因，归因于太思念崔莺莺，为了表达春机勃发的爱意，他写了两首荷尔蒙爆棚的诗《春词》。年仅17岁的崔莺莺从小长在深闺，未曾涉世，看到张生的诗，就像被霸道总裁“壁咚”了一下。
张生是什么人？男神颜值，才华盖世，简直是言情小说里走出来的男主角。青葱少女哪里经受得住这般撩拨？当晚就回了一首诗：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扶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意为请张生去她房间的墙头见面。
诗送出没多久，崔莺莺就后悔了。她本质上还是一个听妈妈话的乖乖女，怎么能做出私会男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羞耻愧疚浇灭了熊熊燃烧的荷尔蒙。
张生如约爬上墙头，喜滋滋地等着美人投怀送抱，却被崔莺莺劈头盖脸一顿训：你为啥撩拨我？你为啥这么猛浪？我让你来你就来吗？你的自控力呢？
张生被骂懵了，失魂落魄地回房间，以为再也不会好了，然而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崔莺莺突然来到他房间，红娘还带来了枕头被子。这是要干啥，不言而喻。
那晚的崔莺莺非常失常，一会儿风情万种，一会儿幽怨哭泣；一会儿放浪形骸，一会儿自责自悔。理性和感性激烈交锋之后，理性终究是败了，深陷爱情的少女被卷进羞耻和迷恋的漩涡，难以脱身。
梦中见过千百回，却一次也看不清的朦胧蠢动，因为张生的出现，有了清晰的轮廓。17年来，崔莺莺第一次这么接近爱情，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够得到，她怎么能不去够呢？
有了第一晚，就有了第二晚，第三晚……从那以后，两人白天不见，夜里共眠，相处一个月之后，张生出发去长安。虽然崔莺莺隐约意识到张生走肾不走心，但他突然离去，没有留下半点关于婚姻的承诺，还是让她大感失望。
张生离开当日，莺莺没有挽留，也没来送别，他失落，却也没去深究个中原因，毕竟花花世界里有大把的“崔莺莺”，他也没去多想。但对闺中少女崔莺莺而言，一个张生就是世界的全貌，她不能不多想。
几个月后，张生又回来找莺莺，两人相处了好几个月，张生不提亲，也不付出承诺，践踏了崔莺莺对爱情的憧憬，却在人前装作一副君子模样。
张生给她的梦中情人一个清晰的轮廓，却又亲手把他打破，莺莺的内心苦闷纠结，行为也有些失常。于是在张生眼里，崔莺莺成了一个奇怪的女人：
经常莫名其妙唉声叹气，问她原因也不说；心情时好时坏，怎么哄都没用；一会儿撩拨他，一会儿又拒绝他，让他心痒难耐却又无可奈何。
莺莺封闭了自己的心扉，虽然才华横溢，面对张生却不写诗，也不爱看张生的文字；她想得很多，但由于年少天真，一些常识性的东西又不太懂；她半夜里弹琴解闷，被张生听到就死活不再弹。
“女人心海底针”，张生感到自己hold不住这个女人，满腔爱意慢慢冷淡。崔莺莺发现了张生的心思，淡然地说：你对我一开始是玩弄，现在又抛弃，我哪里敢怨恨你呢？也没啥安慰的好话，就弹琴给你听吧。
弹琴的时候，崔莺莺泪流满面，或许张生第一次离开时，她的心情也像这样悲恸，因为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哭花了的脸，才不去给他送别。
可事到如今，看与不看都无所谓了。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张生面前主动弹琴，抚琴时，两人都没有说话；那之后，两人也再没见过。
元稹悼念结发妻子韦丛的诗歌，首首令人流泪，但他写自己的风流艳事，也是一点都不吝啬笔墨。崔莺莺的原型，是他的表妹崔双文。贞元十五年，元稹和双文相爱，因为女方家境无权无势，他抛弃双文娶了韦丛。
元稹将自己和表妹的故事大肆宣扬，并在友人的鼓励下写成《莺莺传》。《莺莺传》中，张生和崔莺莺告别之后还有书信往来。她用动情的笔墨书写对张生的爱而不得，恨而不能。张生娶妻之后偶然路过崔莺莺丈夫家，她拒绝求见，只赠诗一首：
弃我今何道，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
文首一个“弃”字，撕破了张生道貌岸然的真面目。张生把她的回信给所有朋友浏览，义正言辞地解释“我虽然被妖女迷惑，但还是及时醒悟分手了”。朋友夸赞他迷途知返，《莺莺传》因此成为男性“知错能改”的文学典范。
为了这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崔莺莺付出了那个年代的女性全部的财富，但这一切在张生眼里不过是场游戏，他没有任何付出，没有任何损失，甚至还把崔莺莺的故事大肆宣扬。
张生“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伪君子态度，不禁让人想到元稹其人。韦丛婚后没几年就离世了，元稹写下动人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来怀念她，但妻子亡故不到两年，他就娶了朋友的表妹安仙嫔。
安仙嫔婚后没几年也去世了，第二年，元稹再娶了涪州刺史的女儿裴淑。而就在几年前，他和女诗人薛涛相恋，分别时信誓旦旦承诺自己会来接她，后来邂逅了名妓刘采春，把薛涛忘在脑后，还对比评价说：刘采春虽然才气不如薛涛，但她颜值比薛涛高多了。
《莺莺传》中崔莺莺看穿了他的真面目，被抛弃多年后，张生想见她，她质问张生：你现在想见我，最初怎么不遵守礼数迎娶我呢？迟来的思念有什么意义呢？
“始乱之，终弃之”，最开始打开方式错了，后面也就跟着错，这让莺莺耿耿于怀，难以消化。张生却把两人分手归结于：“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轻轻松松撇清责任。
他认为自己最初是被妖物迷惑，后来发现自己不足以战胜妖物，所以迷途知返，可他忘了当初是他迷恋美貌，主动搭讪莺莺，热烈求爱，甚至用“等三个月我就死了”来威胁她。
崔莺莺从小在深闺长大，信了张生的鬼话，后来发现张生并非良人，为自己投怀送抱的行为感到羞耻，因此言行矛盾，忽冷忽热，却被张生理解为“妖女”，足以见得张生从始到终都不曾爱过她。
虽然在唐代，张生被认为是男子“改过自新”的典范，但随着时间推移，后人越来越不吃这套了。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写道：“元稹以张生自寓，述其亲历之境。”并对元稹始乱终弃的行为，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因此，后人也倾向于认为《莺莺传》是一出悲剧：张生贪图崔莺莺的美色，交往后将她辜负，迎娶大家闺秀，并甩锅给崔莺莺的“妖性”。即使元稹试图美化张生，甩锅崔莺莺，也难改负心本质，追根溯源，依然是一个渣男骗色的事迹。
B面《西厢记》：
只要红娘巧，有情饮水饱
王实甫是个典型的文艺男青年，他用理想中俊男美女的爱情故事修饰《莺莺传》，由此写出了《西厢记》，戳中了很多文艺青年的爱情G点，一时间成为火爆街头巷尾的“小黄书”。
是的，你没看错，这部几乎没有露骨性描写的浪漫爱情小说，在当时是彻头彻尾的“禁书”“黄书”。《红楼梦》作者描写贾宝玉和林黛玉惊世骇俗的爱情，就用他们一起偷偷看《西厢记》的叛逆行为，来发出打破封建桎梏的第一声枪声。
《西厢记》将莺莺第一次见张生，眉头紧锁爱理不理的行为，解释为莺莺刚刚丧父，举家搬迁，颠沛流离的心酸苦楚；和自幼订婚，但未婚夫是个无赖，毫无半点爱情的空虚。
而这种苦楚和空虚，恰好和才华横溢但穷困潦倒的张生产生共鸣，并且极大的激发了他的保护欲。张生第一次见莺莺，以为天女下凡，脱口而出：我死也！
他对莺莺一见钟情，念念不忘。崔家被兵贼围住，要求交出莺莺坐压寨夫人，崔寡妇一急之下宣布：谁能退兵，就把莺莺嫁给谁。张生一再确认这话是真的，才送信给自己的兵官兄弟求助。
兵贼退了之后，张生喜滋滋地等着美娇娘入洞房，结果崔寡妇嫌弃他穷，有意赖婚，设宴让儿女拜张生为兄。而崔莺莺呢，早就为张生倾倒了，喜滋滋等着俊郎官来迎娶，一听到拜兄，整个人都不好了。
于是拜兄宴上，张生脸白，莺莺脸黑，两个有情人都有苦难言，一起把锅甩在了崔寡妇赖婚头上。王实甫设想的这个场景，为张生和崔莺莺铺垫了一个“父母阻挠”的大前提，渣男负心由此变成了冲破封建桎梏的感人爱情。
有意思的是，《西厢记》里填充“感人爱情”的，是张生和崔莺莺；挑起冲破封建桎梏大旗的，却是崔莺莺的婢女——红娘。
比起《莺莺传》里规劝张生“明媒正娶”的红娘，《西厢记》里的红娘怂恿小姐爬墙，鼓励张生撩妹，嬉笑怒骂，都像极了现代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十分讨喜。
碍于封建礼数，张生和莺莺互相思念却不能见面，红娘成了中间人。张生向她自我介绍，她加油添醋地传给莺莺；莺莺月下烧香，她故意把莺莺的心里话说给偷听的张生，这才有了两人互吟诗文，传情达意。
拜兄宴后，红娘主动找到张生，拍着胸脯要帮忙撮合他们，并设计让崔寡妇留张生住在寺里，给张生和莺莺琴声通情创造机会；又指导张生写信给莺莺，向他透露莺莺的喜好和脾气。
莺莺是个传统的贞洁女子，她想私会张生，但不愿让任何人知道他们见了面，包括红娘。红娘深知她的性格，再三叮嘱张生别让莺莺知情，结果张生私会莺莺时，还是无意间透露：红娘是知情人。
莺莺又羞又恼，骂了张生一顿就回屋了。张生不明所以，以为自己被戏弄了，回家后就思念成疾，病得人不人鬼不鬼。红娘想方设法让莺莺知道他的病情，并唤醒莺莺的愧疚心，鼓励她进行第二次私会。
张生和莺莺在西厢共结连理，红娘全程把风放哨，时间长了难免被人察觉。崔寡妇儿子的奶妈窥视到此事，立刻告诉给崔寡妇，勃然大怒的崔寡妇将红娘抓来一顿拷问。
忠诚的红娘非但没有出卖莺莺，反而数落崔寡妇赖婚在先，她反驳主人那番话，简直可以作为以理服人的代表性发言：夫人赖婚，一来辱没相国家谱，二来张生日后名重天下，施恩于人，忍令反受其辱哉？使至官司，老妇人亦得治家不严之罪。
大意是：夫人赖婚在先，辱没了自家名号，也给了张生以后报复我们的理由，整个家族都因为夫人这个决定受损，你说你错没有？
一番话臊得崔寡妇无地自容，只能答应两人婚事。张生考上状元后，立刻回乡娶妻，从崔莺莺的未婚夫手里救下她，也赢得了岳母的肯定，两个有情人终于成了眷属，从此百年好合。
《西厢记》是典型的“才子佳人式”爱情：才子张生，才高八斗考上状元，眉清目秀品貌齐佳，人脉牛逼一呼百应。佳人崔莺莺，倾国倾城青春年少，琴棋书画才华横溢，家境优渥白富美。
《莺莺传》中的莺莺是矛盾且充满冲突的，她有义，懂得用礼义廉耻抨击张生；也有性，主动投奔到张生怀里；更有情，与张生分别多次不舍痛哭。但《西厢记》中的莺莺，只有情义，未见性的开化。
即便西厢私会，她的每一次主动也是受红娘教唆；偷偷私定终身，也是因为父母赖婚在先。这种身不由己，反而承托了崔莺莺的纯洁，显得她是一个洁身自好的大家闺秀。
王实甫之所以这样来塑造莺莺，很大程度源于元代对理想佳人的审美标准。不同于唐代开明风气，元代女性被当作丈夫的私有财产，一旦犯罪就“从其夫嫁卖”，因此女性贞洁和性被视为“锁在宝箱中的物品”，唯有丈夫可以开启。
他修改《莺莺传》的结局，合理化莺莺的矛盾行为，给两人西厢私会一个“逼上梁山”的铺垫，并把张生塑造成憨直坦诚的男子汉，都是因为在重视礼数的元代，《西厢记》必须这么写才能戳中老百姓的喜好。
那么问题来了：如果莺莺被阉割了性欲，张生也是一名君子，那么他们之间的缘分，恐怕拜兄宴之后就断了。整个《西厢记》小说里，谁充当了张生与崔莺莺之间的缘分？
答案是：红娘。她通晓男女之情，忠于主仆关系，可嬉笑怒骂都随心所欲，人性不成体统的一面，在她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她会调侃张生“你妈来了”，整蛊崔莺莺“张生死了”，还会怂恿张生去爬墙头，推动崔莺莺带着枕头被子去私会。
可红娘惹人喜欢的地方在于：她本身没有性，没有爱欲故事，她只是张生和崔莺莺之间性的投射，如同一个符号，任何男女都能在她身上感到性的共情。
王实甫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将红娘塑造成“心底渴望，却又不敢表现出来的欲望化身”。情欲上头，却碍于礼仪羞耻不敢表现，人们都会希望有红娘这样一个朋友，能够机灵地推我们一把，让我们“禽兽”得心安理得，事后不必感到愧疚。
如果《莺莺传》中的莺莺是情与欲的结合体，《西厢记》中的莺莺则分裂成了两个人：代表情的崔莺莺，代表欲的红娘。欲望被剔除了，只剩下大家闺秀的崔莺莺，一个完美的佳人形象代言人。
打造出这样的“崔莺莺”，或许也有王实甫的私心：男性理想中的女性，应当是没污点的好女孩，否则男人就会失去迎娶大家闺秀的成就感。如果非得要安排个污点，就设置障碍让她“半推半就”，以便博得男性群体的怜爱。
因此同样是“崔莺莺”，《西厢记》中的崔莺莺表现情义，却阉割性欲，成为了男性群体爱怜的对象，如同一个脸谱化的“佳人”。《莺莺传》中的崔莺莺却凭心而动，后果自负，更加深刻地体现了人性矛盾的一面。
但无论是崔莺莺，还是崔莺莺，本质上都在诠释“性情”两字，只因为性情割裂与否，在男性群体眼中，一个成了“妖女”，一个成了“佳人”。可在女性的我看来，“妖女”和“佳人”都是崔莺莺。
“崔莺莺”是男性审美视角下，不同性格的女性应当得到的人生，但这并不见得是崔莺莺真实的人生，如同每个女人藏在心底的小秘密，由男人来讲，和由女人来讲，即使同一件事，也有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味道。
一处西厢，两对鸳鸯，上演两个结局截然相反的故事。而个中原因，与情爱无关，无外乎“男女”二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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