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古都
▲《古都》初版卷首使用的东山魁夷画作《冬天的花》
正像昨晚苗子所说的那样,真正的小雪在半夜里下下停停,现在还在霏霏地下着。这是一个寒冷的早晨。
千重子坐了起来:“苗子,你没带雨具吧?请你等一等。”千重子说着,把自己最好的天鹅绒大衣、折叠伞和高齿木展都给了苗子。
“这是我送给你的。希望你再来啊。”
苗子摇摇头。千重子抓住红格子门,目送苗子远去。苗子始终没有回头。在千重子的前发上飘落了少许细雪,很快就消融了。整个市街也还在沉睡着。
——《古都》第九章 冬天的花
《古都》的故事以日本京都为背景展开,讲述了双胞胎姐妹千重子和苗子,因千重子在襁褓中就被抛弃,两人走上了各自不同的人生。千重子被一家绸缎批发商收养,家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她年轻美貌,但执着于追问自己为什么被抛弃,性格多愁善感,排斥身边男性的表白,对父母充满感激、内疚和顺从。苗子拥有和千重子一样的容貌,但她长期居住深山,靠自己的辛勤劳动维持生计。她渴望亲人,惧怕孤独,偶然相逢遇到千重子,激动不已。善良的苗子时时刻刻为千重子着想,不愿打扰千重子的生活。最终他们也无法互认姐妹,各自回到自己的生活。
《古都》的故事情节颇为简单,似乎没有特别丰富的内涵和深刻的意义,甚至没有剧情感,结尾都有一种故事还没讲完的感觉。故事在寂静中开始,在寂静中结束,把读者带到了一个浓重、凄凉的意境中。这本小说有它独特的艺术魅力,它的魅力来自作者细腻的内心感受,独特的审美情趣和人生态度,读者在欣赏之余,不必深究故事背后隐藏的伦理和逻辑。
《古都》是川端康成1968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三部作品之一,也是其少有未言及死亡的“温情之作”。1961年底至1962年初,这部小说在《朝日新闻》连载后出版。川端康成创作和发表《古都》的时期,日本二战战败被美军占领,美国的文化及生活方式传入日本,极大冲击了日本的民族文化,传统文化式微。
川端康成对此深感痛心,他说“我强烈地自觉做一个日本式作家,希望继承日本美的传统,除了这种自觉和希望以外,别无什么东西了……”“我余生不是局于我自己,而是日本的美的传统的表现”。《古都》正是这样一部纯日式的文学作品,通过一个幻梦中的京都将日本传统美学推到了极致,将川端康成式意境展现得淋漓尽致。
《古都》以春夏秋冬四季为时间线索,书中的人物太吉郎,繁,千重子,苗子,真一,龙助,秀男都是呈现在四季画卷中的人物,花车巡游、禅庭佛寺、和服衣带、时代祭、伐竹祭、鞍马火祭等日式风物穿插其中,极富个人色彩的文字与京都的韵味融为一体,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美。也许川端老先生想刻画的并非是一个京都故事,而是通过截取一段生活光影来勾画京都古老文化之美。
▲ 川端康成与《古都》主演岩下志麻
“弃儿?”真一喃喃自语。“千重子,你也会觉得你自己是弃儿吗?要是千重子是弃儿,我这号人也是弃儿啦,精神上的……也许凡人都是弃儿,因为出生本身仿佛就是上帝把你遗弃到这个人世间来的嘛。”
——《古都》第一章 春花
“秀男先生,你在看什么呢?”
“看松树的翠绿。你瞧,那仪仗队有了松树的翠绿作背景,衬托得更加醒目了。宽广的御所庭园里净是黑松,所以我太喜欢它啦。”
“我也悄悄看着苗子小姐,你不觉得吗?”
“瞧你多讨厌呀!”
苗子说着,低下了头。
——《古都》第七章 松林的翠绿
爱情,一直是文学的永恒主题。《古都》里,千重子同真一、龙助,秀男与千重子、苗子的爱情十分纯真淡泊,没有缠绵悱恻,也没有狂热欢乐,没有生离死别,也没有复杂纠葛,处于似察觉和非察觉之间,表现出一种轻淡、感伤的爱情,平平淡淡发生,平平淡淡结束, 一切都是那么淡泊、含蓄。
川端康成在《古都》中保持了一贯的抒情、孤独与寂寞格调,不注重人物的社会关系,与主人公相关的众多人物都被艺术地简化或模糊处理,他把重点笔墨放在描绘几个主角主要人物的性格和情感变化上,笔墨洗练又显得含蓄丰厚。
青莲院入口处的石墙边上,只种着四株成排的樟树。其中跟前那株可能是最老的……只见大樟树的枝桠以奇异的弯曲姿态伸展着,而且互相盘缠,仿佛充满着一种使人畏惧的力量。
——《古都》第七章 松林的翠绿
坚拔挺立的杉林,树梢上还残留着的叶子稍呈圆形,千重子把它看成是“冬天的花”。想来它也的确是冬天的花。
大部分人家的房檐前和楼上,都晾晒着一排剥了皮的洗刷干净的杉圆木。光是把那一根根白圆木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立着这点,就是够美的了。也许比任何墙壁都要美得多。
杉山上,在杉树根旁长着的野草,都已经枯萎。杉树的树干,笔直而且粗细一般,确实很美。透过斑斑驳驳的树干的缝隙,还可以窥见天空。
“还是冬天美啊。”千重子说。
——《古都》第九章 冬天的花
日本民族自古就有以自然景物感悟人生、体察人情的思维传统,并成为了民族的美学理念。川端康成在小说中将人、事、情都融入自然环境中,他认为,日本美学的源头是平安时代的“风雅”和“物哀”,追求的是纤细而幽怨的情调,一种淡如止水的清雅。
这种物哀不是悲哀,是“闲寂”甚至“空寂”的恬淡。日本文化研究专家、翻译家叶渭渠曾说,“物哀”、“空寂”和“闲寂”这三种精神相通的特殊形态的艺术美,大大地拓展了日本民族固有的美意识及其表现出来的艺术深度……日本人对这些特殊美的感受和趣味是相当普遍的,不局限于文学艺术,而是及于生活的各个层面。
川端康成对“物哀”的理解,加上了难以摆脱的宿命感和生命意义的虚无感。在经历了社会的动荡和人生的磨难之后,川端康成形成了人生虚幻、生死无常、多愁善感、忧郁悲伤的认知定式和独特气质,也成为了他全部作品的基调。
▲姐妹俩相遇的祇园节
在树干弯曲的下方,有两个小洞,紫花地丁就分别在那儿寄生。并且每到春天就开花。打千重子懂事的时候起,那树上就有两株紫花地丁了。
上边那株和下边这株相距约莫一尺。妙龄的千重子不免想道:“上边和下边的紫花地丁彼此会不会相见,会不会相识呢?”她所想的紫花地丁“相见”和“相识”是什么意思呢?
金钟儿在又窄又暗的壶里出生、鸣叫、产卵,然后死去。尽管如此,它们还能传宗接代地生存下去。这比起养在笼中只能活短暂的一代就绝种,不是好得多吗?这是不折不扣地在壶中度过的一生。可谓壶中别有天地啊!
——《古都》第一章 春花
幸运是短暂的,而孤单却是长久的。
——《古都》第九章 冬天的花
《古都》里的所有人都处在浓烈的虚无感中,千重子的虚无感迫使她不断追问身世,苗子虽然否认自己生活的虚无却也承认是劳动掩盖了这个虚无的本质。
川端康成曾强调,有的评论家说我的作品是虚无的,不过这不等于西方所说的虚无主义。我觉得这在“心灵”上,根本是不相同的。他一直试图在文学创作中融合其所领悟到的关于宗教见解,体现“生不可喜,死不可悲”“诸行无常”等理念。
《古都》之美,与中国自古崇尚的宏大、辉煌之美不同,那是一种雅致、纤巧、细腻、素朴之美。但世界上最能领略《古都》意境之美的,大概还是与之一衣带水的中国。郁达夫曾评价说:日本文艺“似空中的柳浪,池上的微波,不知其所始,也不知其所终,飘飘忽忽,袅袅婷婷。短短一句,你若细嚼反刍起来,会经年累月地使你如吃橄榄,越吃越有味。”
在那个崇尚现代主义舶来品的时代,川端康成从西方思潮的追逐者逐渐转变为日本传统文化的回归者,以高超的叙事艺术将日本美学追求和民族文化推到了世人面前。日本小说除了川端康成的冷艳和幽玄,谷崎润一郎、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太宰治的作品还呈现了阴冷、残酷的一面,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树的写作则有明显的西化痕迹,他们都使得日本文学在世界文学中极具辨识度。
日本评论家加藤周一曾在《永别了,川端康成》一文中评价,川端康成不触及世界、国家大事,也不问大自然与社会的“构造”,“经常从以历史为主体的事情中逃避,一味想把世界局限在眼前的这块地方”。与此相比,川端康成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时,授奖词是这么写的 “这份奖状,旨在表彰您以卓越的感受性,并用您的小说技巧,表现了日本人心灵的精髓。”笔者认为这个评价,更为公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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