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力散文
作者简介:田芳妮,女,土家族。鲁迅文学院17期少数民族班学员。有诗作、散文见诸报刊。《被风吹过的山坡》系其散文集《洄游》篇什,该文原发《青年作家》,入选《2016中国精短散文》(漓江出版社)。
被风吹过的山坡
田芳妮(土家族)
1
一场风就足以改变所有的事物了。在腊风岭这个山坡上,一年只刮一次风。
这一次风,一刮就是一年。
住过腊风岭这道山坡的人,谁不知道这个秘密呢。从腊风岭刮回群山褶子里的人、刮回村子的人,以及从这里刮散到满世界的人,谁不记得腊风岭的风呢。
特别是冬天,还没有落雪的那五十九天,腊风岭的风一个劲儿的吹刮着。尤其熄灯铃声响起,腊风岭的冷风里就加入一股夜风。夜风是一股有着锯齿的灰色楔子。它在熄灯铃声响起的一瞬楔入冷风中,只把冷风撞得窜出好几个踉跄,差点撞碎在走廊转角。好在转角一溜子胡乱堆放的洗脸盆洗脚桶慌慌张张扶了它一把,冷风转了个凌冽的弯,从楼梯间爬升上去了。熄灯铃声的尾巴也被这股楔入夜风的冷风夹住,一溜烟刮得没影儿了。只留下走道上东倒西歪鼻青脸肿的盆桶在另一股夜风中喊疼。
夜风浩荡。北风列阵向腊风岭无声奔涌。它们先是遇上了教师宿舍西北角低矮的集体茅厕,风阵连理会一眼都来不及,阵仗只稍稍抬了一下脚尖儿,茅厕就被风压得更低矮更破败了。好在石墙外糊了厚厚一层粗粝的砂浆,风不能直接抠走石头,只是一阵一阵刮走些砂砾子,把墙角越掏越空、越削越圆。刚从矮墙顶屋瓦上操练涌下的风顺着土坎,蜂拥着奔流到操场上。操场边一棵在风中粗壮了一百五十年的白蜡树将这股瀑流从中劈开,哗哗作响。瀑流在白眉树妖身后奔涌聚合,夜风的锯齿重新咬合,直冲着东边一溜儿新修的土坯房刮去。白灰粉过的土墙墙皮瓷实,夜风用它的锯齿抓挠,不几阵儿夜风过后,墙皮就开始松动,墙缝儿渐渐密集,越来越深,足够风的爪子落脚了。
高空的冷风刮过古树苍劲的枝桠,它们被撕扯成一丈一丈的,挂在枝上。又一批风来了,撕碎它们,把碎片刮走。新的透明的银灰色的风帐瞬间被接踵而至的风挂了上去。那些撕得五马分尸的碎片落到低矮的土坯房上,像牙缝里塞了青菜茎一样,这些布巾片子塞在瓦缝里,扇乎喁响。更多的碎片被随后的风缠在学生宿舍屋檐下的晾衣绳上、铁丝上。它们互相缠绕、钮系,有些经经绊绊缠成了死疙瘩,钮在铁丝上彻夜呜咽;有的巾巾绦绦揪着晾衣绳上一件忘收了的蓝色秋衣,一起被撸到系绳子的挑梁头上,扯着呼呜作响的袖子拍打着屋檐,有几次差点儿就揪下来几块沟瓦。另一些复又从铁丝上揪扯下来些丝丝绦绦,夜风随手把它仍向了寝室门。
那些缕缕的丝绦夹在专爱钻空子的夜风里从地面和门的缝隙里吹到了学生寝室。黑暗中它们听到了有一个孩子躲在单薄的棉被下瑟瑟发抖,听到了被窝里偷偷讲着的悄悄话,听到了另一个孩子咳嗽了两声,自言自语地抱怨好冷啊。最后一个壮实的声音说:还在讲话啊?再讲话“请”起来在操场上跑步了啊!
孩子们想了想外面的胡踢乱蹬的风,裹紧了棉被,谁也不敢再发出一丝儿声响。
整个腊风岭被风刮没了一样静下来。
只有风一股强过一股的刮着。
2
腊风岭的孩子都静下来,在一场一刮就是一年的风里熟睡了,风开始在孩子们的熟睡中改变这个山坡上的一切。
一切都在一场风里悄悄改变。土坎上细密的泥被卷走,刮到古树皲裂的树皮里去了,再有几阵雨水浸过,古树皮上枯死的苔藓又将死灰复燃,像过去的一百年一样爬满枝干。几粒草籽刮到了瓦缝里,墙缝里也塞进几个茅厕上空的骚臭分子。厚实的山墙在永无止息的风里渐渐一夜比一夜变得单薄。墙皮剥落,墙头被一寸一寸刮矮。瓦片吹得只剩下一把疏松的老骨头,再掉下一粒草籽就能砸碎了它的身板儿。椽条在猛一阵儿紧一阵儿的风里嘎吱作响。报纸糊过的楼板从木板接缝处断开。
最后巡查过寝室的手电筒也被夜风吹灭。
握电筒的人咳嗽了一声,风刮走了他的咳嗽。
咳嗽的人的呢袄在夜风中打了一个冷噤。这件呢袄还是刚参加工作第三年置办的哩。那一年兰从民师毕业,苦熬了三年的等待和期盼终于在一场腊风岭的风中修成正果。兰也分在了腊风岭的中学,两人和众人一起在无止息的风中陪着一茬一茬的孩子。一场一场的风刮过,不几年就把小伙子身上的呢袄刮得褪去颜色。呢袄夜夜出来巡查,哪个孩子的被褥单薄,哪个孩子高烧,哪个孩子吃坏了肚子,哪扇窗户的薄膜纸漏风了,呢袄都得去管管:搭上新婚淘旧的床单,背驮着高烧的孩子去医院,熬一炊壶姜汤,在风里穿来穿去,风就把他的呢袄吹旧,吹得皱巴巴,吹得他本不宽裕的日子捉襟见肘。
咳嗽的人抱着冷飕飕的胳膊,倦着身子躺下,风从瓦片空里钻下来,吹报纸糊过的楼板,吹楼板缝儿里的灰。风把那些细密的冷和微小的尘埃吹到躺下就熟睡的人睡梦里,也把一丝一缕不易觉察的破败吹落在他枕边的呢袄上。
在一夜一夜的熟睡里,风把打手电筒的人的头发吹得稀稀落落,吹得沾满银灰。风把很多个风中的事物吹得像打手电的人的头发,一根一根不易觉察地落下。把事物里新鲜的爱人吹得烟熏火燎,把无数个兰一样的爱人黑色的头发吹冷,吹得苍凉、干枯,吹得像一地白霜。在一宿一宿所有人都睡熟的夜晚,风把孩子们的喉结吹大,把小伙子的声音吹得粗哑,把小姑娘吹得越来越像新来的女老师,把女老师的线条吹得蜿蜒起伏。
许多年前,兰就是带着这身蜿蜒起伏的线条站在蜡风岭的风中哩!
许多年来从这里刮出去又刮回来的一场场风刮来刮去,一批孩子在风里长成小伙子、俊姑娘,又被风刮走。另一拨儿孩子又被另一场风刮来。那些小伙子俊姑娘的弟弟妹妹、隔壁邻居一阵阵来,一届届去,蜡风岭的风一样,一年年把兰娇艳的声调刮得暗哑失色,把陆陆续续的兰的挺拔的线条刮得含糊其辞,模糊不清。
第二批孩子的孩子也爬上蜡风岭时,山墙上密密裂痕一般的皱纹也爬上了兰的皮肤。蜡风岭上经年的风终于把她吹得和更早时候的老老师们一样佝偻下腰身。
3
有几个夜晚,孩子们都熟睡了,从腊风岭刮过的风一下子翻过森林刮到了别的山头,漫山赶岭刮个不休。有几个孩子的祖父和另几个老师的外婆就是在这样的夜风中刮成了一缕青烟,刮没了。
孩子们都熟睡了,老师也睡着的时候,腊风岭上的风就悄悄改变着夜里的事物。
有一次一股风从后山坡栎树林子刮到腊风岭,开春后一个女孩子的衬衫扣不住第四颗衣扣了。老师们说这是刮了一股邪风。女孩子的学业就被那一股邪风刮断了。
多年后,呢袄和兰满头银灰的走在夜风中,呢袄说教了近四十年书,在蜡风岭过了半辈子,最后悔的是那一晚得了优秀班主任奖,多喝了一杯,忘清点女生寝室的人数。女孩子说不定就是被那夜的风刮走,让一场夜风刮断了她的前程。兰走在呢袄身旁,夜风中想着又到了月初,该给高荒上的那个女孩儿邮购书报了。那个因一场夜风改变人生走向的女生,二十二年后她的名字出现在高荒女孩儿家长栏里。兰把这个秘密独自藏在学籍档案里,她有了对呢袄唯一的秘密。
兰把双份的关注给高荒上的女孩儿。把一碗水端平了半辈子的兰,破例给她特殊照顾。这一晚的这场风中,兰感到自己和呢袄一样,和无数个风中吹过的事物一样,她们也是被风改变的事物。
4
风吹冷山坡,吹冷一切。
刚从水泥瓮子里起出的铝饭盒,不等一层层码到木架子上,风已经把它们吹成了铝铁的冰冷。刚出锅的青菜洋芋汤,满满一盆冒着白雾,风只舔了一舌头,白雾、香味、热腾劲儿全被这一舌头打扫得干干净净,青菜洋芋汤也和汤盆一样冷冰冰了。孩子们哈出的热气还没捧到手心儿,风一把全缴走了温乎气儿,孩子搓着手中一把冷风,悉索作响。
只有一次,即将落雪的前一天,父亲来腊风岭给我送菜,他在呼啸的风里翻找到我的背影,我正在水池边挤到水龙头前僵着手淘米。父亲大声喊我的小名儿,剑一样的寒风掀起父亲灰黑的棉衣,一把将父亲棉衣下的温热扔到了我怀里。
除了这次,冷风也有刮暖的时候。寒假过后的风刮着刮着就掺进了水分,干冷的寒风刮成湿冷的风。这种风刮过几宿,操场边儿上的古树枝桠就活泛起来,土坎上也冒出绿意。教工宿舍那排土坯房子后面已经有人开始翻田耕种。曾经在棉被下瑟瑟发抖的孩子越睡越暖和了,她终于把一场寒风熬成了暖风。
土坎上陈旧低矮的土坯房没有熬到暖风来临,孩子们只好用背篓背来一块块青砖,帮老师们搭临时的窝棚。孩子们背着竹篾背篓在蜡风岭上来来回回地跑,风吹他们的脸蛋儿,吹得红红的。吹过红脸蛋儿的风越吹越暖,简直变成了暖风。暖风也吹一尺尺长高的新砖房。
风把蜡风岭坡下的玉米棒子吹得鼓楞楞的时候,新的教工宿舍也清爽出落在风里。崭崭新的。我们在这场风里领到了崭新的毕业证书,有人填报了兰当年就读的师范,有人选择了先读高中,再考呢袄毕业的院校。
在腊风岭整整三年的劲风吹拂中,我们一阵风似的刮到了山外。
5
孩子们打开了窗户,在蜡风岭的和风里大声朗读。搬进了新居的老师站在五楼走廊上笑着,眺望着远处夕阳下的清江河。我站在当年毕业前落成的旧宿舍楼顶吹亘古不变的风。
操场上奔跑嬉戏的学生。风吹得他们黑黝黝的头发柔韧极了,简直和风一样柔韧。柔韧的风吹着这些柔韧的事物,像吹着多年前的自己一样。同事们看着这些柔韧的物事:从古树上吹过的橙色的风,从孩子们头上吹过的赤色的风,从学生宿舍楼顶太阳能热水器上吹过的亮晶晶的风……像他们的眼睛一样亮晶晶的!老师们看着风里的学生,一片蓝色的风正从他们发亮的额头上吹过去。
啪的一声,一股古灵精怪的风恶作剧般从后面山坡上冲下来,把新居的门啪地一声摔上,把没带钥匙的他们锁在自己宿舍门外了。
进不了宿舍门的老师索性去了趟微机室,和学生一起看了场意甲足球赛事。另几个兰一样娇俏的女老师去了隔壁练功房,带着校舞蹈队排练即将参加长阳土家族族自治县成立30周年文艺汇演的节目。练功房的窗户大开着,风吹她们手上玫色的扇子,又吹她们身上碧色的衣裙。风把那一曲《茉莉花》从北窗吹出去,腊风岭上陪读的家长们仿似就真的嗅到了风里的花香。
6
归寝铃声响过,孩子们在这段睡前的时光尽情喧哗,她们的喧哗声被窗外的风吹得满坡都是。一阵儿清凉的夜风带着他们的喧哗声,吹到了山坡下,吹洒到坡下满坝满坝的青青稻田里去了。不一会儿,熄灯铃声响起,孩子们喜欢在这样的风里躺着,讲些青葱的悄悄话。总有几个晚上,几个讲得忘形的孩子被“请”起来,站在操场的风中。风把他们的睡眠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吹得他们乏了,困倦了,“请”他们起来的老师把腊风岭这一场风的故事讲完,才让他们回到熟睡的孩子中去。
门窗也都敞开着,他们很快在缕缕清风里睡着了。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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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李廷华 卓美 李茂 秦科 潘何瑶
组稿:卓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