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晚的沙滩，海浪带有锯齿的边缘
我在暮晚走向一片熟悉的沙滩
远方推来的海浪带有锯齿的边缘
红树林中的海鸟，衔走一枚淡青色鸟卵
过往的每一次风暴，封存于岩石孔隙之中
纠缠的水草与褐紫色苔藓，沉浸在大海的阴影里
多么辽阔的阴影，每一盏灯火都如隐忍不灭的星辰
不再摇摆。而比大海更巨大的阴影
是我对一艘远航船只的怀想
锯子温柔地锯着风、锯着盐、锯着流动的沙粒与足印
影子越拉越长，然后变成暮色里浮游的粉屑
海市蜃楼有赖于持续升腾的水汽
熟悉的海滩会从此变得陌生
当我从大海边返回，没有人能帮我取下
我从大海里抽出的这把温柔的锯子
2020、8、23
暮 色
我终将不见，那些被目光反复煮沸的曦光
流水把月华与荒草托举出地面，石头把山崖的轮廓
拓印上渐次混沌的天穹
牛羊在折返的途中抹除原野的气味
飞鸟把弹跳的雾霭一点点压低
暮色，从树冠锥形的容器里滴落下来
细软的松针铺满小兽们在山野路经的僻道
我的心上，也有一盏锥形的容器
等待接纳那些将要在黑色水流中
溶解或消弭的一切。闪光的片段
却如磷火一般被暮色擦亮
我终将看见自己，收回那些散乱于
街衢、闹市、禅房、野径上游荡的影子
如一株树，在暮晚时分
让叶子在神的镜面上跳舞
然后陷入自身长久的想象和沉默
2020、8、23
闪 电
我从未曾追上过闪电
它在遥远的天边，却又近在眼前
它骑锥形的马匹路过孔洞与巉岩
我只以眼眸之中的黑，捕捉它胸膛之中
瞬即点燃又熄灭的火与光
我只以奔跑，为远道而来的风
腾出更辽远的背影或空旷
我只以一枚叶子在狂风之中的翻卷，为尘土
让出更深的喧嚣或岑寂
厚厚的积雨云下，闪电撕开尘世的口子
每一滴即将淋漓的雨水
找到了隐秘中坠落或升腾的路径
多么快，我来不及收藏一把闪电
闪电已把一棵大树留在大地上的影子一次次删改
多么锋利，我还来不及看清我所眷恋的一切
闪电已把云朵的面容重新剪切
而一场骤雨过后，世界洁净如新
我才发现，我越过了你或你越过了我
就等同如，我们越过了一道自己从
体内掣出的闪电
2020·8·20
迷迭香
沿着记忆的路往回走
我就又见到了你，光与影的碎片
把时空切换成多维的次元
你一定在另一个空间
缓慢生长，像一株安静的草
带着黯淡的光与疼痛
每一片叶子都积蓄着香气
海洋之露，如此浩瀚的熄灭
从我身体里蔓生出真实或虚无的枝叶
我用手掌一遍遍抚摸它们
我需镇定、安神，溺于回忆。借草木之躯
与你交换
暂存于人间易散的香气
（注：谨以此诗怀念因车祸离世两年的妹妹）
2020、7、20
剥莲蓬的女人
剥莲蓬的女人与折荷的女子
是否是同一个人？我依然不能十分确定
她们有纤细葱白的手指
她们的衣裙，一样摇曳、清凉而多褶
莲蓬里的静寂不可触碰
莲瓣透出的香气无法捕捉
她们走动，在荷塘制造清风，布下月色
翠绿的荷盖，适合迎接一缕迟到的星光
或一场错落的雨声
明日盛开的荷会盖过今天萎谢的花瓣
更多的莲蓬从寂静中举起满抱的莲子
剥莲蓬的女人与折荷的女子
可能是同一个人。她们同时触摸到了
明媚的妖娆与中年的持重，触摸到了
热烈与静寂之美的两级
她们借一朵菡萏或一支莲蓬，典当了
属于江南的
水墨一样晕开的心事
过青草寺
路过青草寺时
听闻不到木鱼敲击和诵经声
小和尚光着膀子
在僧舍旁的空地上种豆
菩萨们慈眉善目
反复点数满园子的青草
住持去了山下人家
崖壁上引来的泉水溢出檐角的缸瓮
我饮一大瓢山泉，仍旧循来路下山
青草寺，就慢慢隐没于满坡的青草之中
春风缓缓地吹，我疑心我并没有到过什么青草寺
我疑心这一爿落下的暮色
才是另一座庙宇流光溢彩的穹顶
我再也寻不着青草寺了
但我一路留意着脚下不断松动的岩石
不让它碰倒一株细草——
每一棵青草的体内，都有十万个清凉的道场
夜宿栖霞寺
霞光歇于山门脚下
白莲池中有红鲤摆尾和莲子摇落的声响
年青的僧人逆风徐行，裹紧玄色僧衣
檐角有蛛网筛下月光，蝙蝠披上夜行的氅袍
桃花涧中的流水，把一条江的丰盈与消瘦
在秋风中拓出指纹
梦里开过的桃花再开一遍
也只剩一瓣清凉
催眠或唤醒了
今夜我从别处莽撞牵回的影子和肉身
空 墙
它有纸的苍白
但它能同时容下雨渍、蛛网、苔藓
以及时间结成的痂壳，浮云与飞鸟投下的影子
一面空墙，让一些声音消散,如旧日的欢语与悲歌
又让另一些声音猛然折返过来
带来雪的白与刀子一样锋利的刃口
醒来的光线，就有了可以从夜里破壁而出的借口
沉睡的月光，就可以制造一大片黑色森林与油彩暗影里
不停旋转的迷宫
它是破碎的，又是完整的
推倒或重建，一堵墙都会在无限虚空里默守住
它固有的边界
对一面墙的热爱
抵不过一枚钉子的执拗
它把自己楔进去，在平整里寻找裂缝
留下锈迹与光亮共存的矛盾体
一面空墙，就不再被指认为一面空墙
而我在人间，忽略掉多余的行踪
还需于森严壁垒间，反复修炼，一枚钉子
传授予我的穿墙术
清 明
大疫之年，去潇湘陵园探望妹妹
还得先网上预约
而雨水无需预约，我心里沉积的
辽阔阴影与悲伤也无需预约
照例燃香点烛，在炉前焚化一些纸钱
照例倚着墓碑，沉默、发呆、自言自语
而不用担心，将肆虐人间的病毒
传染到她所在的清凉世界
照例细心揩拭墓碑上每一粒还未曾被惊醒的尘土
拔除坟边的杂草（它们俯伏或乖张
年年还会再生)只留下，一株身子伶仃瘦小
的蒲公英，顶一抹鹅黄，在寂静里打坐
在晨昏交替的光影间
梳理清风、流泉，和妹妹一年来新增的长发
不急不慢，开花、结蓬松羽果
然后，在某一个被人遗忘的时辰或节气里
漫山遍野飞舞——
随便落到哪里，哪里都是等她归来的故土
给父亲理发
这不是我熟悉的一门手艺
电动剪子咔咔作响，如一尾捉不住的蝉
冬日午后的阳光，开出大朵絮状的花朵
老屋的背影，在一块青瓦上凝霜
从脖颈抵达头顶，从额头抵达后脑勺
从一垄沟壑，抵达另一垄沟壑
从一种暖，抵达一种凉
刀锋所过之处
一圈圈年轮，在霜雪里留下辙痕
父亲脾气越来越温和
他对我依然粗糙的技艺毫不介意
他把一爿被岁月潦草涂抹过的时光
安心地任由我，又重新修饰一遍
谷 雨
有雨要来。燕子在旧巢边点上新泥
秧苗忙着为春风分行
爬山虎顺着墙根又窜高了一截
你身体里那些绿色的火苗呼之欲出
江水还需一涨再涨
青草还需翻过那道掩埋旧时落日的山梁
所有明亮的事物都在雨中
而我是迟缓的，包括少年时代的爱与中年光景里的
流连。我还需，从鹧鸪声里
一遍遍听取，稻麦用一生清香与洁白
养育的乡音，以及乡音里那些熟稔而倏然消逝
的物事和名姓
【作者简介】杨孟军：湖南宁乡人。教师，青年诗人。湖南省诗歌学会理事、湖南省作家协会教师作家分会理事，《宁乡文艺》杂志诗歌编辑。作品散见于《星星》《散文诗》《散文诗世界》《佛山文艺》《诗林》《浙江诗人》《星火》《青年文摘》等百余种期刊，入选《中国诗歌年选》等四十多种选本。出版诗集《蓝调忧郁》、《镜中之豹》两部。
诗观：诗歌，是灵魂私生活的切片，是一个人的秘境，必定带有独特的指纹和体温。诗歌是一种美的克制与无限靠近。
主编：黎凛
副主编: 杨建
编辑：谢茂华 谢海燕
出品：浏阳市作协诗歌学会
《中国风诗刊》编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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