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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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介绍】：叶荼藜，用名赵钰倩。义乌市古今文学研究会副院长兼编辑部主任，义乌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出版散文合集《花开知多少》及散文小说集《半醒纪》。
春意盎然
此处江雪
丁酉年，四月初八，大雨。我在客栈里独斟一壶酒，客栈里没有旁人。滂沱的大雨砸在地上，溅开大朵的水花。我在等一个人，但我不知道我要等的究竟是谁。酒喝到第四壶的时候，大雨中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撑一把青色的油纸伞，缓步而来。我吩咐店小二再温一壶酒来，一面摆上新的杯盏。酒来，人还未至。我便为他先倒满一杯酒，等着他来。人影逐渐近了，却原来是个妙龄女子。她一身舞姬打扮，琳琅的玉镯轻轻叩击，发出好听的声音。她收了伞，翩翩走来，坐在我对面的位子上。我一把端起酒坛，略笑笑：“没想到是个女子。”她却按住我要灌酒的动作，自己把整坛酒抢过去，张嘴便倒。我有些好笑地看着她：“小小女子，喝酒倒是猛地很。”她放下酒坛，擦了擦嘴，嘴角勾起一丝淡漠的笑：“我的东西呢？”我拿起身侧放着的宝剑递给她。她接过去上下仔细端详。“这可是一把极好的剑。”我说。她抬眸睨了我一眼，面如寒霜：“我也是一个极好的舞姬。”她站起身来试剑，运气于上，宝剑便发出嗡鸣，剑身亦柔亦刚，剑光彷如一泓秋水，倒是配得上美人。她点点头，将软剑缠于臂上，再用衣袖遮住。“告辞。”她来得缓慢，却走得迅速。“黄历上说，今日不宜出行。”我背着她缓缓地说。她的影子落在我的酒杯里，摇晃两下便消失了。我知道她，她是名动天下的舞姬，花枯。彼时我不懂为何一个明艳动人的舞姬却偏偏起了这般颓丧的名字。舞姬，不过是王公贵族一个傲人的玩具罢了。一只美丽的金丝雀，怎比得上天外的云雀呢？我总是这样想，不愿意去亲近她们。那把“秋水”乃是天下一等一的软剑，托付我转交的朋友不舍此剑，恋恋再三。却没想到，一等一的剑，要交给一等一的舞姬。如此想来，倒也般配。我不知道她要拿这剑做些什么，这超过了我要知道的范围。但我知道，绝不是什么好事。那天，我在客栈饮酒至醉，大雨便也不停至夜。一场雨下过，天气便凉了许多。尚是初春，天未全暖，我从冰凉的地板上醒来时，已是次日清晨。小二也倒卧在后头，我便拍下二两银子，拎走了两壶酒。许是饮酒过多，脚步虚浮，我竟恍惚行至江畔。江畔本是寻常，可今日却有些两样。花枯站在江畔边，她换了一身白裳，此时伫立江边，仿佛神妃仙子，好似即便展袖飞去。她的脚边，摆着一块木主。我立住，定睛望她。她一扬手，纸钱便在风中飞舞，好似一个个孤苦无依的亡魂，在风中不能自已，只能凭风摆布。她在江畔立了许久，撒完手中纸钱，纳头叩拜三次，重站起来。她的黑发与白裳一道在风中飘飞，好似无助的生魂，在无数亡灵之间失去了神识。她应也是伤心人，此处孤悼知为谁。我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不想我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在我背后疑道：“如此许久，为何不早离去？”原来她知道我来了。我站定，喝一口酒，不答。她复说道：“我求你件事。”“说。”“待我死时，将我枯骨埋于此处。”她说得凄凉，令我不禁眉头一蹙。烈酒滚过喉咙，到达胃里，令人血脉贲张，浑身火热。但我什么也没有问。我说：“好。”她的衣摆发出摩挲的声音，我便知道，她已经转过身去了。我喝一口酒，仰天，今日天气凄清，无鸟无云。我想，我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丁酉年，六月初九，惊雀踏枝。人们纷纷相传，今日凤鸣阁，天下第一的舞姬将跳传说中的那曲《鹊踏枝》。王侯将相纷至沓来，倘若有能力在凤鸣阁中争得一席地位，那便与王侯将相无异。我拎着所藏的最后一坛煎雪酿摇摇晃晃地来到凤鸣阁外。凤鸣阁，自花枯成名以来，便成了身份与地位的象征之处，王侯趋之若鹜，自然提高了它的名气。如今区区一介平民，已是没有机会再进去观赏歌舞了。我笑笑，纵身跃上楼顶，掀开一片琉璃瓦，瞅底下的动静。快到时辰了。底下更是喧嚷。官员下人来来往往，王公贵族一一登临。凤鸣阁的小厮们一一伺候着诸位，捧上果品与酒酿。我嗤笑一声，亏得这些王公贵族日日养尊处优，恐怕他们樽中酒，还不及我这煎雪酿的一半吧。我偷眼觑着底下的动静，一面又饮上一口。花枯出来了。偌大的凤鸣阁顿时消声，连花枯衣摆的摩挲都听得一清二楚。她今日着一袭桃红色舞衣，恍如花仙。她轻柔上台，手中捻弄一枝金色的荷花。有箫声幽幽传来，她和着箫声悄然起舞，唇边漾出一丝勾魂摄魄的微笑。我看见她臂上略微的鼓起，心往下一沉。今日恐怕，便是时候了。箫声悠扬处，她挥出锦袂，长袖击壁。此刻她的回眸一定是极美的，让人甘愿沉沦。我看着她头上的珠翠如此想着。阁中四下布置着金色的荷花若干，半开者有，全盛者亦有。此时在她不断地展袖之中纷纷亮起光焰。原是中心蜡烛燃了起来。霎时间，阁中光辉全盛，金光闪烁映照红颜，她仿佛身披霞光起舞，一颦一笑更是令人心旌摇荡。陡然间，她高高跃起，舞袖遮面。我与她的视线在空中相遇，她的眼里，盛满决绝与凄冷。下一刻，她轻盈落在一瓣荷花之上，足尖轻点，长袖再击，拂落阁中四下遮盖的黑布。布落，夜明珠顿时大放光彩，令人炫目。就是此刻了。我看着桃红色的纤弱身影如一条直线一般往前飞去。臂上软剑抽出，在金色的辉映下发出更加明亮的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她径往席中去，软剑被剑气激荡地嗡鸣不已。剑光被巨大的躯体吞没，她单足点立，高高抬起的右腿碰触额发，是我见过所有舞蹈中最完美的收尾。不愧是极好的舞姬。我躺在琉璃瓦上，遥遥对着她的方向一举，仰头饮下最后一滴煎雪酿。一滴泪滑过我的眼角。底下传来兵戈相击的声响。她逃不过的，这一曲《鹊踏枝》，终究要成为绝响。我没有下去帮忙，因为这，是她选的路，不是我的。我答应了要将她埋在江畔，便要做到。当底下息去声响的时候，我从楼顶跃下，落在她的身边。她浑身是血，躺倒在台子的中央，身上还插着一柄长剑。沾了血污的金色荷花也黯淡了不少。我把她扶靠在肩上，说：“你不要怪我。”她笑，不见了初见时那份冷若冰霜：“别忘记。”我用力点点头。她伸出手，指指那片沾血的金荷花，露出一个抱歉的微笑：“可惜，苦了它们了。”说着，垂下了手。我知道今日必是你的死期，为了今日，你已经准备了整整十二年。只等今日他没有任何防备，你才能取他性命。纵然身死，但为了此刻，你宁愿用命来换。我抱起她，缓步走向江畔。江畔还留着那个木主，我捡起它，上面写着的，是花枯的名字。她是在为自己哀悼，为自己撒钱。我懂她的意思，于是我选了最好的一块河滩将她埋下。当最后一铲土洒完之时，天边忽然起了大风，烈烈风鼓荡起我的衣摆。我恍然记起那日江畔，大雪纷飞，皑皑白雪覆盖江畔枯骨，无人知道，何人葬于此。有女子，着一袭白衣，迎着此处江雪起舞。我为花枯焚香半烛，起身离去。离开的时候，我便忘记。我不曾见过花枯这个名字，也从未见过，一个天下第一的舞姬。我只是在那一天，与一故人，把盏饮尽了我最后一坛煎雪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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