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前一阵无意中发现的,
应该是在2016年写下的一点字,
关于三十三岁。
在人间已呆了三十三个年头。
折一半,十七岁,轰轰烈烈的爱和失恋,在烈日下奔跑,大量出汗。
三十三岁,感觉不再是正午。还是白天,但是时而有大片的云遮挡过来,投下阴影。
我的生日在新年之前。试着回忆过去的一年,容量很大,像两三年的样子。再往前的一年,已经感觉非常遥远。深夜里睡不着,回想起来的第一个夜晚,是在高庙古镇。
是和文翰兄,还有金太郎,深夜喝酒。古庙人已稀少,晚间只有三岔路口的一个小铺开门,一个精瘦瘦的老爷子操持。火炉上还有微微的火。菜做得一般,但是精神非常健旺,腰扎一条围裙,蓝补衣裳,说话非常洪亮。他抓来一把油酥黄豆,大量辣子大量香菜大量糖,拌在一起,居然非常好吃。
酒是威士忌。文翰兄带来的,默默的放在车后备。一起带来的,还有三只干净完整的玻璃杯。夏末初秋的深川古镇,我们三个对坐喝酒。文翰兄不擅言辞,拙拙的也讲一些话。他以为我入川采风是为了采一些民间的风物,于是尽量讲一些见闻;他不知道,我采的风就是他。
白天奔行,在农家,在山林,在路上,几日下来,我们渐渐熟悉。在采冷水笋的腹地,我们找到一家宾馆,客人非常少,凉拌鲜笋,好吃无比。晚上在房间聊,说到妻女,这个古朴的人说到妻子生产的惊心动魄,有惊无险然而仍旧心痛,他说起抱娃娃在手里的感觉——热的,带着妻子新鲜体温,第一感觉,并不是“这是个生命”,而是妻子的器官。他就像把妻子的一部分托在手上。
我好像很难忘记这个男子所说的这个瞬间了。
我想起在心理诊所,在那个淡蓝色房间我度过的时间。那个房间阳光总是很好。靠窗的地面上,几盆绿植长得非常旺盛,一瓶富贵竹枝叶粼粼,非常有生机的样子。
我的心理咨询师走进来,坐在那里,(看到他气定神闲的坐在那里,对我已是治愈了)他是一个与我年岁仿佛的男子。因为一段时间不见,我虽然在诉说烦恼,他居然在微笑。一时间我因为他的微笑而有些生气,又气不起来:他是因为我很好而微笑。
他说,我的茫然在于,“你失去了你的问题。”
我是一个活得狼狈莽撞的人,或者说,我曾活得狼狈而莽撞。ask for trouble,也许不是问题找我,是我在找问题。层出不穷的问题,让我应接不暇,在忙碌里,我得以不去面对更大的问题,更本质的问题。
人活着,借由一些标记,将自己钉牢在生活里。而我的标记是,问题。
当问题一个个不再存在的时候,我感觉茫然。过去三十年,我喜欢花红柳绿人间烟火,喜欢揪着自己的头发往上蹦。闹腾着也不好使的时候到了。面对一些大问题的时候到了。
我想起来又一个晚上,很冷,我们住在四合院的一个宅子里。暖气没烧透,大家都裹着羽绒服。我固执的,像小孩子似的,一遍又一遍的问大家,“活着的意义是什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我说起近来常常有“虚无”之感,无处倾诉,也无处藏身——我曾活得那么实那么满,对此感到恐慌。我最好的几个朋友,也都是写字的人,笑着说,“我们早就感觉到了呀。”
饶是我愤怒的(不知对什么愤怒?),坏脾气的,一次次问这些幼稚的,大而无当的问题,朋友们还是认真的回答了我。
水老师说,她不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对此有期待,这是她活下去的动力。
一直到最近,我慢慢有点明白她的意思。三十三岁的我,与十七岁的我,判若两人。那些出厂设置,我以为会跟随我一生的,都更改了。我已经是同一个身体里的另外一个人。那么,四十岁的我,身体里会住着谁?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呢?会变成什么样的人呢,自己。
对此感到好奇,于是活下去。
你是这个意思吗,水老师?
有一天,我写下这样的句子:
“二十岁给自己添加了很多关键词:热情,梦想,爱情,电影,美食,性与叛逆……借由这些,看到自己。三十岁开始怀疑这些关键词:我真的是这样的吗?这些真的是我吗?还是现在的我吗?感觉二十岁站在花树下,红花落下来,落在肩膀上,挺好看的,我也不敢动。三十岁我走动起来,花掉了,掉了也就掉了。”
迷茫了一些时日,焦虑了一些时日,突然有一天,有一个念头。“不再被这些问题牵着走,这是不是也是一种自由啊?”
我几乎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接收了这笔“自由”。
三十三岁,我失去了一个朋友。不晓得是怎么弄丢她的,大概已经挺长一段时间,不敢对她讲真话了。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仍旧开心——像过去的日子。她是我过去失去的岁月里遗留下来的灯塔,我仍旧记得她替我做的辩解,知我之深,让我流泪。
不知道该怎么去问,你为什么不和我做朋友了?是我变得让你不再愿意亲近了吗?还是什么,我们这把年纪不再相信会有误会如果真的有,会是什么?你在微博上质疑我去参加娱乐节目,不再像一个写字的人,是因为这些吗?
失去一个朋友,让我耿耿于怀,宛如失恋。
三十三岁了啊,我知道面对这种情形,什么都不必说,不必问,最好的处理就是:“接受,放下,不追问。”
每每心痛袭来的时候,我默默忍受,跟自己说,接受放下不追问。三十三岁,朋友像一棵树,认识的人很多,知己的很少,似乎是一棵只会落叶不会再萌发新叶的树了。
对了,我又想起一个夜晚。去上“鲁豫有约”节目,某个人比我还兴奋。逼我去买衣服,逼造型师陪我去买衣服,亲自把关,还必须买到某种闪粉,涂抹在腿上,宛如隐形丝袜,闪闪发亮。临上台前,我笨手笨脚的涂,你搓开闪粉,替我往腿上抹,我躲躲闪闪不好意思,你就是天经地义二话不说的样子。
你也曾经这么天经地义二话不说的替我担待,替我出头,做那些黑脸黑事,一直以来,得有十年了吧?
那天,你坐在观众席上,我不过是四位嘉宾中的一位。我完全不紧张,催促你赶紧走,你不肯,坐在观众席上。就是那种,比我还要开心还要自豪还要觉得光荣的样子。你那种隆重的自豪感,像一层光环,非常像幸福。
你知道吗,亲爱的朋友,我真的好想哭啊。不为别的,是因为你看起来居然那么幸福。
三十三岁,我发现我的一个朋友,比我预想得还要贵重。
三十三岁,突然发现自己开始成熟了哎。成熟是一种什么感受?好像就是,心里有大主意了。大概知道会有什么大事情,大概知道自己接得住。好像不那么害怕了。不想再讨好别人,也不想讨好自己了。
好像就是,之前很怕自己不再青春,被剔除出年轻人的队伍,心气不再也必须假嗨——突然对此感到无所谓了。老就老嘛,何必强调自己是个“女孩”呢?
岁月从我身体流经过去,并没有长出不好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