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河文学 ·《楝树花开》| 郭苏华:编席子的母亲

第五章编席子的母亲
秀英结婚后,参加过小学教师短期培训班。教过一阵书。后来,不知怎么忽然就下放了。
她从此喜欢上读书。早上起来,也不到锅屋去,抱一本书,在门前站着,歪着头看。祖母就不喜欢。常在外面讲,也不知道识几个字的。一大早起来,就抱一本书,在那里看。
秀英早上起来看书的样子,小银子并没有看到。家里有几本书,破损的《老残游记》。竖排体,繁体字。第二页,用红笔划了很多波浪线。边上还有批注。有插画的《红楼梦》,薄薄的一小本。只有晴雯撕扇子,还有黛玉进贾府。另外还有几本古书。小银子不大注意这些,又黄又旧,有的书里,放着五色的丝线,是母亲用来做虎头鞋的。里面还夹着纸剪的鞋样子。一页夹一个。把本来薄薄的书,夹厚了。放在席子下面,压着。
小银子来的时候,秀英已经完全是一个乡下的妇女了。她常常在田里,割草,薅草。她在家里很少。家里的事情都是祖母来做。
夏天的时候,秀英早早起来,草上的露水还没有干,知了狗才往树干上爬。她就磨了刀,到田里去了。她背着柳枝编的篓子,方口,很深,很大,胳膊上搭一把雪亮的镰刀,转过屋角,高大的身影,隐没在屋子后面。小银子也起来了。坐在满身潮湿露水的小桌子边,蝉还没有落雨一样嘶叫起来。楝树上,湿湿的。绿色的楝树枣子,小小的,挂在绿叶当间。天很清,就像被水洗过一样。喇叭花,紫红色,爬在篱笆上,一直往向日葵的杆子上爬。每天早上,它都爬在上面吹喇叭,好像要小银子早早起来。她看见一只黑色背脊,上面许多白点子的山水牛,顶着两只鞭子一样的角,一动一动,往上爬。她蹑手蹑脚走过去,一下子抓住山水牛的两个鞭子。它挣扎着,头往两边扭,小银子注意,不被它的尖利的牙咬到。一只蜻蜓飞过来。小银子放了山水牛,她的眼睛被这只红蜻蜓吸引住了。她每天看到的大部分是黄蜻蜓。偶尔有蓝蜻蜓,它飞得太快了,捉不住。可是,早晨的红蜻蜓,轻盈,快捷。她追不上。她眼睁睁,看着美丽的红蜻蜓飞远了,消失在田野上空。这个时候,第一声蝉鸣,拉开了一天歌唱的序幕。
到吃早饭的时候,秀英背着一草篓的青草回来了。手上都是泥和草浆。草浆和泥把她的手弄得不成样子。她手里的镰刀上,也沾满了潮湿的泥土和草屑。她把草篓甩下来。草上还有未干的露水。在落到地上之后,在篓子的周围,还溅下一些泥巴和露水。
秀英立刻去水缸边洗手,洗脸。她的后背有点湿了,衣服贴在身上。
等到中午的时候,太阳慢慢升起来了。从人家的屋顶上,一直爬到树梢上,然后,就像轮子一样,转到头顶了。
吃了早饭,秀英还是要出去的。这次依旧背了篓子,篓子空了。青草扯在门前,摊开了,晒。正午的阳光,毒,把青草一点一点晒蔫。踩在上面,热烘烘的太阳的味道和青草的干燥的味道,一起冲到鼻子里,就构成了夏天乡下的味道。
秀英这次是到玉米地去。玉米的叶子就像水袖一样,又像手臂,长长的,互相交叉,摩擦,在风里,沙沙沙沙地响。玉米的胡须长出来了。紫色的,淡黄色的,咖啡色的,嫩嫩的,小银子喜欢把它们戴在嘴上,就像胡子一样。她还喜欢那些长不大的玉米杆。没有玉米棒,或者即使有,也成不了气候。它们的杆总是很甜的。秀英叫它们甜杆。每次回去,总要带几根。小银子就把它们断成一节一节,慢慢啃。生活的甜,就从甜杆的汁水里,浸润到生命里来了。它是生活的必须的滋润。
秀英从田里归来,还会带回来小巧的蝈蝈笼。用高粱秆编的,高粱秆光滑,闪亮,编出来的笼子,玲珑,精致。小银子爱不释手。可惜,没有蝈蝈住在里面。
村子上,有一个卖货郎的老头,一个人住在一个丁头屋里。他的挑子上,花花绿绿的,皮筋,小夹子,铃铛,顶针,什么都有。可是,小银子最喜欢的是他那个清脆的铜锣,挑着担子,在大路上,走村串户,那么当朗朗一敲,就把生活的一扇门敲开了。那门里,是另一个五光十色的世界。小银子是买不起什么的。但她又特别喜欢那些小玩意。每次货郎经过,放下担子,她总要站在旁边,眼馋地看上好久。然后,一直等货郎走了,她还站在那里望着。不过,她最想得到的,是货郎上的麦牙糖。麦子色的圆饼那么大的一块牙糖。每次用许多的薄膜纸,才换一点点。牙糖有点咸,更多的是甜,粘在牙齿上,生活就像是另一样了。就像这牙糖一样,又粘又甜的滋味。
每次,小银子总是眼睁睁看着货郎敲下一点点牙糖。她多希望他多敲一点。
货郎名字叫五郎。没有女人。女人好像死了。他有一个女儿。女儿扎着长长的辫子,眼睛细细长长的。他的女儿喜欢用五色的皮筋编金鱼。金鱼还有眼睛,还有尾巴。那一道一道的皮筋走过,就是细细的鱼鳞,眼睛黑色的,活灵活现的,非常漂亮。小银子一看到就爱不释手了。秀英带回家几只。小银子就一直收藏着它们,舍不得做钥匙扣。
下霜的时候,山芋藤都蔫了。山芋收了回来。一天夜里,小银子已经睡熟了。她忽然听到窗子上砰砰的声音。有人在敲窗子。然后,她在黑暗里,感到秀英轻手轻脚地起身,穿了衣服,下了床出去了。
小银子一直睡不着。她不知道母亲在半夜出去干什么了。等到天快亮的时候,秀英回来了。门前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庄稼叶子摩擦的声音,从篓子里卸下什么的声音。小银子明白秀英去干什么了。她们约好去偷山芋藤了。
小银子从心里不喜欢秀英的行为,可是,她没有说。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吃米饭,用一只磁缸放在锅塘里,一直等到种了水稻。她的这种小锅饭才结束。磁缸的把子已经断了,磁缸变成了黑乎乎的颜色。
秀英有她的不得已。这是小银子的理解。不过,她没有说。她还是习惯用眼睛看,用耳朵听。
冬天的时候,秀英在中午的时候,会坐在门里的太阳地里洗衣服。她的骨节粗大,因为泡在冰冷的水里,粗大的手通红通红。她坐在凳子上,呼哧呼哧地一下一下搓着衣服,那些衣服又厚又粗,衣服和搓板之间摩擦,发出哼哧哼哧的声音。小银子就站在秀英旁边,看她一件一件洗着衣服。一直从早上,洗到中午。
晚上的时候,秀英就趴在席子上,从一边转到另一边。一个冬天,不知道做了多少张席子。门前的芦苇都做完了。冬天也就过完了。下雨的时候,秀英也会有闲下来的时候,她坐在门边的一只凳子上,手里纳着一只鞋底。一针摁过来,一针拔过去。空气里,只有抽线的声音。鞋底上,针脚细细密密的。秀英的针线不是顶好。小银子身上的棉袄,棉裤,布鞋,棉鞋都是出自她的手。她的那些不看的书里,许多的鞋样子。那些漂亮的五色丝线,她没有用过。那是给小孩子做虎头鞋的。是老虎的胡须。村子上几个巧手,都会做虎头鞋送人。秀英家是用不着的。小银子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穿虎头鞋的年龄。
有时候,她会真闲了,在那个黑色古旧的梳头橱上,取出那面厚厚的两面都可以照的圆镜,在已经泛黄的大桌子上支了,然后,用一柄锥子牵了一根细细的白线,在脸上的鬓发旁扯来扯去。小银子就趴在桌子上,用研究的眼光看秀英,在那里扯。小银子想,母亲一定是想自己漂亮一些的,可是,小银子怎么也没有看出,扯了半天脸上汗毛的秀英,哪里更好看一些了。
秀英的梳头橱上,还有一个粉盒子。粉红色的粉拍子,毛绒绒的,圆圆的,贴在脸上,温暖而舒服。粉盒子里装满了白色的香粉。小银子一次也没有看到秀英擦过粉。倒是她自己趁秀英没在家,偷偷照着镜子,用粉拍子在两边的脸颊上拍打,结果,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脸上沾满白色细小颗粒的小妖怪。她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赶紧跑出去,找水洗了脸。
秀英的箱子里,也装满了秘密的东西。每次,秀英打开箱子的时候,一股衣服好闻的味道飘散出来,小银子每次踮起脚,想看看里面的东西,秀英总是遮遮掩掩,或者让她走开。她每次都恋恋不舍,不情愿地离开了。
六月六,晒龙衣。六月六是秀英的节日,也是小银子的节日。秀英把她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展示了。上海的帆布箱,淡青色的,古老而漂亮。上海的皮箱,正宗牛皮的,硬铮铮的。苏州的细被面,手摸上去,如丝般地爽滑。门前横七竖八扣了好几根粗绳子,秀英一件一件往外抖搂衣服。一会儿,炽热的阳光下,秀英家的门前就像开了衣服铺子,就像一场衣服的展览和盛宴。这个时候,秀英是快活的骄傲的,她走来走去,看她的过去,看她的生活,就像盛装演出的演员,有着活泼的眉眼和妩媚快活的神情。而小银子就在这骄傲里,穿来穿去。她把秀英和黄石的过去和未来都看在眼里。她感到生活里从未有过的辉煌和快乐。生活展现给她的是神奇和神秘的一面。她想去看看秀英的箱底。秀英把她撵开了。秀英的箱底里,有古老的银色的绞丝镯子,几枚珍贵的袁大头,还有一些音色清脆叮当作响的银器,还有黄石从福建带回来的工作证。这些,是这个家的骄傲和秘密。一般都是秘不示人的。而越是这样,小银子,越像一个小特务一样,绕在脚前,不肯走,秀英没有法子,只好打开青色的印花包袱,让好奇的心理得到满足,不过,也就是惊鸿一瞥,立刻就包上了,继续压在箱底。小银子恋恋地不自足地走开去。

《楝树花开》长篇散文集由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年出版
郭苏华著
作者简介郭苏华,江苏响水人,江苏作家协会会员,2013年11月出版散文集《风中的歌谣》。2018年5月出版省签约作品长篇散文《楝树花开》。散文《我的两个母亲》获2012年首届孙犁散文奖。散文集《风中的歌谣》获2014年盐城市政府文艺奖。长篇散文《楝树花开》获2018年盐城市政府文艺奖二等奖。2016年6月江苏省作家协会长篇散文签约。2018年6月江苏省作家协会深入生活签约。2019年6月中国作家协会深入生活签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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