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 | 悼师记

査先生过世至今,已经过去了6天。在这漫长的的6天里,不断地有人问起,你写了什么?你应该写点什么吧?你为什么不写?
是啊,我当然应该写点什么,明明,我是有能力写的。但是,写什么呢?
没有人知道,在10月30日的深夜里,我默默地坐在桌前,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无法开笔——就像当初我迟迟无法为博士论文开头一样。
不是因为无话可说,而是因为感受太多,思绪太乱,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写什么呢?
写査先生的文学成就么?先生之伟大,如一座巍峨的高山,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世人皆知其高也,何须我等小卒赘言品评?曾经有一位著名的现当代文学研究学者说过这样的话:在20世纪的文学家中,如果要选出10位能代表20世纪中国文学风貌的作家,那么其中必有金庸;如果要从中再选出5位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依然必有金庸。
先生的遗愿是一两百年后仍有人读他的小说,让我们都觉得他太过谦虚,这简直就是一个理所当然的事实。
写我的悲痛与伤心么?我一向认为,这些都是属于很私人的感觉。在得知噩耗的当天晚上,我抱着我的爱人哀哀痛哭;第二天清晨,一个人在学校空荡荡的楼道里默默流泪;以及那些突然想起的瞬间,蓦然湿润的眼睛……这一切,并不足以与人分享。
后来看到师兄的悼念文章,看到廖师的追忆文字,我突然悟了。情绪如果不可言,那就说说先生与我之间的点滴往事吧,也许可以帮助更多的人了解査先生更亲和的一面,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怀念。
1
当年报考査先生的博士,更像是一场圆梦的冒险。和很多人一样,我从高中时代就对武侠小说手不释卷爱如珍宝,在得知査先生在浙江大学招收博士的消息后,心里的小火苗就开始熊熊燃烧,愈燃愈烈。我甚至从未想过自己可以考中,只想争取到一个面试的资格,能够亲眼见他老人家一面,就已经是人生大幸。
直到现在,我还记得自己收到浙江大学人文学院电话通知我考试成绩的那天,所有的细节。我像梦游一样,恍惚中办完了所有复试手续,才意识到,这一次我见不到金庸先生了——那是2003年初夏,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面试取消了。但是,我被录取了。也许,我可以见多几次?
没能被先生面试,造成了我很长时间的惴惴,尽管身边所有的人都在向我祝贺,道喜,但我内心是惶惑的,生怕老先生见到我以后会产生货不对版的失望——我是如此平凡,却又如此幸运。幸运太甚,简直不像真的!
直到入学以后,研究生院的老师向我转述了査先生在我入学考试试卷上的评语,他觉得我文字很好,建议录取。我才开始踏实起来。
2003年10月8日,我在华山上第一次见到了查先生。那一天,看着先生慈和的笑容,听着他态度很认真地说,“他们很优秀,我很放心”,我的心终于定了下来。
这就够了。
2
我们入学的那一年,按照中国人的算法,先生已经高寿八十,杖朝之期。但是先生思路之敏捷,言语之清晰,每每令我们叹服。而他无时不在的幽默感,也让我们常常忘了他的年龄。
我的硕士论文题目,选的是唐传奇研究。有一次跟先生提起时,先生对唐代的小说传奇如数家珍,连细节都娓娓道来,不由人不惊叹。对于唐传奇中出现的行为诡异的侠客,先生称他们是“侠异”,而非“侠义”,见地颇为精准。凡及书史传略,无不信手拈来,每次与先生一席谈,都深感受益匪浅。
在与先生探讨过几次后,我把“说唐”系列故事,初步定为自己博士论文的方向。先生为我开列了一系列书目,其中大都与历史相关。因此,在中文系的课程之外,我也选修了很多古籍所和历史系的课程,对此,先生非常支持。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古籍所束景南教授的课程,为我所钟爱,除了宋明理学,束老师对佛教和道教的研究也很精纯,论著颇多。査先生得知后,特地让我对束老师表示感谢,并且对束老师的学识大为赞赏,称他是真正有学问的人。
后来查先生赴剑桥留学,行前,将我们几个学生托付给了学院其他几位学养深厚的先生代为照拂,还不忘告诉我们,无论到何时,你们都是我的学生。由此,我托庇于廖可斌先生门下,受廖老师多方照顾,详加点拨。细细说来,那又是一篇长长的故事了。而査先生与廖老师之间的情谊,廖师已著文详述,自不必我多言。
当博士论文初稿完成之后,我特地寄了一份到香港,请先生批评指教。先生以长信作答,对我论文中的优缺点作了详尽的分析,并且建议我,不仅要作分析类的论文,更应该尝试将这个故事重新书写,创作一篇属于自己的“说唐”小说。届时,他会亲自帮我修改。
然而毕业多年,我的说唐小说依然孕于腹中,先生却已驾鹤仙游。念及于此,心中不觉愧悔难当,五内如焚。
疏懒如我,何以见先生于灵前?!
痛哉!悔哉!愧哉!哀哉!
3
先生终究是先生,很多时候,他不说话,只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激动不已的说说说。偶尔插一句话,会突然提醒我们,他是一个从书页间走出来的历史人物。
有一次,卢敦基师兄写了一部有关民国名人曹聚仁的传记,査先生听他讲完,忽然微笑着说道,“他是一个好人,我们一起吃过饭”。我们顿时哑然,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们所提到的历史,不过是先生的回忆;我们所研究的人物,只是先生的故人。先生,就是历史本身。
那一天回去的路上,我都有些恍惚,竟然坐错了公交车。相信其他人也会有跟我类似的感慨,只不过我道行浅薄,心神震荡尤为剧烈。
所以后来先生微笑着对记者解释他之所以去剑桥读书的理由,“因为我表哥曾经在那里读书,我们家的人都对剑桥感情很深”,一时间,记者竟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的表哥,是徐志摩。
先生也会开玩笑。
比如我告诉他,时下对女学生的评价是:专科生是小龙女,本科生是黄蓉,女硕士是李莫愁,女博士是灭绝师太,顺便让他猜一猜单身女博士后是什么?先生表示绝猜不出。我告诉他,是东方不败。先生放声大笑,连连摇头,说,“哪里哪里,你们哪里灭绝?你们都好看的很,不通不通!”
然后我就很欣喜,毕竟是权威认证,可以拿来自夸很多年的!
先生也很豁达。
每次出席活动,总会有很多人抱着他的书来求签名。他总是有求必应,有空的话,还会根据对方姓名编几句有趣或有意义的话。有一次活动完毕,我们送先生回房间,看到服务员抱了一摞书进来,很腼腆地求签名。先生已经很累了,却还是一一签过。只不过,一边签一边很无奈地喃喃自语,“这么多书,没有一本是正版!”一边签名,还一边告诉我们,哪一本盗的比较用心,哪一本盗的很敷衍。尽管不满意,却还是都签了。
那一幕幕,仿佛是昨天的事,却已隔了十多年的光阴。
于先生而言,我们也许只是他走过的无数条路上偶尔经过的行道树,他偶尔转眸,报之一笑,便成了我们永远定格的风景。
对于我来说,先生却是我以往人生中最鲜明的一道墨迹,在我平凡的底色上书写下了最浓重的一笔,彻底改变了我的一生。
这一笔,叫做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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