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梅丽 | 我的钥匙

小时侯的我,剪着短短的童花头,有一双不安分的眼睛,坐在门前的石墩上,望着打谷场上的稻草人,心已经飞越了青青的玉米地和金黄的稻田,化作一缕轻烟,飘荡在静静的河湾上空……

我其实是想去游戏的,河里轻盈的柳叶鱼、树杈上嘶叫着的黑蝉、田野里的跳跳蛙……似乎都在召唤我。我想离开睡在阳光下的大黑狗,我想从浓绿的树荫走向空旷的野外,我想从孤单走向伙伴……

但是母亲交给我一条钥匙,她用红绳系好,郑重地挂在我的脖子上。

我问她为什么要把钥匙挂在我的脖子上,她说,我觉得你可以拥有自己的钥匙了。

我知道,母亲给予了我一种权利,是一种大人的权利。拥有了钥匙,就意味着可以开启。我可以用它来打开一个家的门,我可以在厨房里找到留有余温的番薯或芋头,然后坐在门前的石墩上对着大黑狗狼吞虎咽;我可以在大人下地的时候,偷偷打开门,试穿母亲的衣服,涂母亲的雪花膏;我可以在天空中那朵雨做的云越变越大之前就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门,不一会就看到母亲从村庄的路口狂奔回来,赶在下雨之前收起晒在天台的花生和稻谷……

但是我和大黑狗没有什么两样,成了一个看门的。时间久了我就老大不乐意了,我把脖子上的钥匙摘下来,放回母亲的手里,嘟着嘴说:“我不做大黑狗了!”母亲不解地看着我,我委屈地说:自从我脖子上戴了钥匙,我每天都和大黑狗一样蹲在家门口,一步也没离开过家,怕你回来时不能开门。母亲忍俊不禁,她把钥匙塞回我的手心,又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另一把崭新的钥匙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钥匙。你这傻孩子,过了这个夏天,你就要上小学,院子里的大门加了一把锁,这钥匙是给你自己放学开门用的。”

我看着这把黄橙橙的铜质钥匙,原来,这把钥匙是用来开启另一段黄金时代的。

时年八岁的我背着一个绿色的军用单肩书包,脖子挂着两把钥匙,一把是银色的,一把是铜黄色的,跟在姐姐后面,去河望小学读书了。河望小学坐落在一条小河边,远远可以看见校内随风飘扬的五星红旗和三棵高大的凤凰树。凤凰树的树顶上还有夏天留下的花苞,零星地开着。校园里传来郎朗的读书声,是悦耳的,是叫人心生欢喜的。我从深处的乡村走出来,来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那里有亲切的老师。

我因为字写得好看,背书又快又溜,老师对我另眼相看,让我当了学习委员,还交给我一条班级前门的钥匙,后门是另外一个长得黑黑的男同学保管钥匙,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姑且叫他黑仔吧。我们每天负责开门锁门。刚开始的几天,都是黑仔来得最早,等我来到学校的时候,后门早已打开了,同学们都是从后门进来的,连老师也来了。我紧张地抓住那把沉重的铁锁,好不容易找到锁孔插进去了,可是怎么也打不开。最后还是打开了,我一个趔趄,把门撞得奇响。我脸红了一大片,感觉黑仔看向我的笑容是幸灾乐祸的。我手里捏着那把快生锈了的钥匙,暗暗下定决心明天要第一个来到学校。

我家住得比较远,要早起去学校,就不能和姐姐同行了,姐姐爱睡懒觉,都是踩着点去学校的。路上的行人也寥寥无几。天蒙蒙亮就要从家门口出来,走过一方池塘,一口古井,一片菜田,一条黄泥小路走到尽头就是一个土地庙。土地庙对面的松树林有一群黑压压的乌鸦在这里筑巢娶妻生子,它们聒噪又凄凉的声音使人不寒而栗。旁边茂密的竹林投下了重重的影子,我低着头,几乎是闭着眼睛快步走过去的。

走过去就可以看见两个新旧的变电站,左边的新变电站灯火透明,右边的旧变电站铁门紧紧关闭着,只有一条蹲在门口打盹的狗,听见我走过去的脚步声,大声地吠叫起来,把头伸出铁门外,龇牙咧嘴。此时走路,脚下生风。脖子上挂着的三条钥匙在胸前晃荡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再往下走就是一路的下坡了,坡道两边全都是阴森森的坟墓,有时白月光照着,像巨大的白色馒头,特别是清明节过后,烧过的纸钱灰随风飘扬,加剧了恐怖的气氛。走到潘船园村的旧国道,两边的松树林在寒风中呼呼叫,摸摸脖子上的钥匙,还在。我此刻才稍稍安心些。

我是比黑仔早到学校了,可是也早太多了吧,校门都还没有开。好不容易等到校门开了,我冲向自己的班级,左手握着锁,右手拿着钥匙,心还怦怦跳,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用力一旋转,咔嚓一声,锁被打开了。我推开门,偌大的教室空无一人。我把钥匙拔下来,捡起地上的一张纸擦擦已经氧化脱落的锈花,再把它戴在脖子上。

那把钥匙似乎给了我一个启示,我也可以从别的大人那里领取到一份责任,一份尊重,一份喜悦。

我拥有的自己的第四把钥匙是在我单独住在阁楼的那年。

小时候我们家是个大家庭, 十几口人住在一个大平房里,后院还有个四四方方的天井,天井的左边是杂物房,右边是厨房,后边是三间老瓦房。阁楼就建在平房和厨房之间的楼梯上空。

沿着木质楼梯上去,阁楼靠近楼梯的那面墙是用刨花板隔开的,连门也是杉木板做的,另外三面墙砌的是红砖,并没有刷上水泥浆,还可以看到砖缝之间的白色的石灰。西墙有一个白色的石花窗,却没有窗户,姐姐用杉木板做了个可以活动的推拉窗。屋顶是青灰色的瓦片铺成的,像是鱼鳞状的排列,下雨天可以听到雨敲青瓦的声音,倒也别致。

最开始的时候我是和姐姐一起住在阁楼的,可是长我几岁的姐姐总是与我隔着一层厚厚的隔膜,她不许我跟着她玩。她是个沉默寡言的少女,羞涩,忧愁写在紧蹙的双眉上,她总嫌我呱噪多言又口无遮拦。在寒冷的冬夜,我们都是各自裹着棉被,背对背而眠,甚少交谈。

阁楼却也有一把小小的黄铜锁,钥匙也是小小的,黄得泛光。钥匙自然是姐姐保管着,她放在书包里,只有她开门了,允许我可以进来了我才能进来。阁楼小小的,只铺了一张床铺,剩下的一个角落放了一个铝质茶几当书桌,正对着窗户,书桌上有一个姐姐自己做的小书架,书架上除了几本奥林匹克数学书,就是几本画本,还有她为冒牌芭比娃娃做的小衣服和珠钗,并无其他值钱的东西。我不明白姐姐为什么这么紧张那把钥匙,那一定是有着我所不知道的秘密。

有一天我瞥见了书桌上放着一个本子,我好奇地打开来看,里面写满了潮湿的少女心事。不巧被回来的姐姐撞见了,她大发脾气,后来她就不常回阁楼睡觉了,搬去小堂姑家里拼铺。她把阁楼的钥匙交给了我,我手里握着那把钥匙,有些怅然若失。再后来姐姐因家贫辍学去了海的那边打工了,我们相隔得更远了。

当时我并不懂得那把钥匙对姐姐的意义和姐姐少女时代的忧愁,她可能也因为我的不懂得而孤独过吧。从此我自己一个人在阁楼住了好些年,阁楼上的那把钥匙我没戴在脖子上,也没有放进书包里,我把它丢在了角落里,阁楼不再上锁了。

从那时起我就开始写日记,每年都会写满两大本。当我进入了自己的少女时代,我用带有香味的信纸给隔壁班那个男生写信谈梦想。后来我有一封写好的信不翼而飞了。在我的“威逼利诱”下,大弟阿强招供了,我在他的书包里翻出那封皱巴巴的信,收信人已被他改了一个女生的名字了。阁楼又开始上锁了。

后来我买了一本带锁的日记本,钥匙更小了,银白色的,像小葫芦的样子。我一共用过四五本带锁的日记本,才从青涩的青春渐渐走向成熟。

那些日记本现在还在书架最顶层的储物箱里,后来几经搬家,也没有弄丢一本,只是钥匙不见了,日记本就一直锁着,始终没有打开过。那钥匙再也寻不见了,就如我们一去不复返的青春。

长大以后,我的钥匙渐渐多了起来,家门钥匙、车钥匙、办公室钥匙……也有很多没有再使用的钥匙,也就丢弃了。结婚之后,我还保留着母亲家里的钥匙。后来母亲家建了新房子,她又给了我一把新钥匙。我的孩子以后也会永远拥有我家的钥匙。

每多一把钥匙,人生就多了一种开启的权利,多了一份责任,多了一份成熟,也多了一份接纳。它是你的,唯一属于你的,它是你的归途,也是你的去处。

(图片来源网络,侵删)

作者简介

严梅丽,小镇教师,爱涂鸦,爱用文字记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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