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妻骂我由她骂,听惯只如听念经。磨墨掭毫成日课,藤花脚下写鸡群。
这是陈子庄一首题画诗。读后,我脑际间总会浮现一幕画面,一位画者在骂声如雷中却心无旁骛的挥毫作画。它占据着我的脑海,久久不退。1968年,陈子庄幼子寿眉因游泳溺水而死,妻子大受刺激,致使精神恍惚,举止失常。好的时候尚能生活自理;发病时,整日坐在里屋破口骂人。另两个儿子先后被迫去农村落户,家庭上的接二连三的变故,仿如一座大山压落在他身上。加上身体每况愈下,心脏病也不时发作,陈子庄的内心应是极其痛苦煎熬的。无处可诉的衷肠,笔墨成了安顿他心灵的道场,更成了“美有至乐之境域”(潘天寿语)。晚年的石壶,唯有艺术能使他心灵得以宽慰,让他从世俗的苦闷中解脱出来,放下所遭遇的一切不幸,坦然面对,宽心以待,才挺过那冰冷无情的漫长岁月。这无疑是一种涅槃式的淬炼,心由此种种困境中磨造,人生境界也从此跳跃出来。在嚣嚣纷乱的尘世中,对人生小我的超脱,根本取决于人内心的宽宏阔落。
这次家庭变故对陈子庄的内心影响很大。自这一年起,陈子庄改号“石壶″,又自刻“石壶五十五岁之后作”印章数枚。同时在艺术上,也是他开始进入开拓到一个新境界的心路历程。这段时间直至去世,为石壶的晚年艺术阶段,也是他艺术创作的高峰时期,为他赢得了身后之名。
石壶(1913-1976),四川荣昌县人,自小受其父影响习画。6岁时,入本乡陈氏祠堂读书,11岁因家境困难,遂为当地寺庙放牛,得寺中高僧点拨,练就一身武功。二十余岁,在成都参加国术擂台比武,当场打死廿九军部武术教官,名扬一时,随后被四川军阀王赞绪聘为军部教官。因此,也开启了他有机会接触当时名流并与之交往的机缘。当时齐白石受王缵绪之邀来川卖画交游,石壶得以授业于齐白石一段时间,磨墨领纸,面提命授,紧要处得数语之点拨。由于石壶虚心善学,他很快便领悟到写意画的真髓。他一生也谨记恩师齐白石“方法要简单,效果要最好”的教导。这一作画思想对石壶画风影响很大。另一位老师便是黄宾虹,在山水画方面影响也至巨至深。齐白石、黄宾虹为20世纪大画家,石壶有幸亲授于两位大家,本心从而受到启发,性灵也得以熏染,故而得窥见艺术之门津,并直入堂奥。虽说天分很重要,但若没有遇到良师益友的点拔并得以教诲的机缘,业果也可能会是另一种局面。
石壶一生是充满跌宕起伏的传奇人生。其生命历程里,逢古今未之有大变局。经历了军阀混战,民国建立,国共征战,抗日战争,解放战争,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及之后的历次运动。石壶早期以豪侠名闻于川,曾营救过张澜先生,自此入狱三年。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石壶已经接近中国政治漩涡的中心了。1954年其人生也开始步入中年,在政治上由最初的热情变为失望,便主动疏离。此后,便把全部的热情投入到绘画创作中来,开始一心一意经营心中那块自由之地。生活上虽陷入困顿,文革时更甚,但他心想的是他至爱的艺术!唯寄心于艺术,心才能得到解脱,得以超越世俗蕃篱,达到自在之境地。诚如菲利普.雅各泰所言:“能够在沉默与孤独中,只专注于必要之事的人,方是唯一可以栖居在真实中的人。”
石壶是位顿悟型艺术家,有“一超直入如来地”的悟性。这与他胸襟、学问、才情、心性有关。“绘画一道有两个要素,一是性灵,二是学问。无性灵不能驾驭笔墨,有学问才能表达思想”。性灵与才情、心性有关,在艺术品格追求中,能明心见性,发见本心,对自我的画风形成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思想也会造成认识的视角、境界不同。读书是提高、改变思想很重要的一条途径。石壶非常重视读书,他曾在画作中题写道:“不读书,虽埋头作画,磨穿铁砚,断难得其仿佛也。”哲学、文史、医药书无不通读,书画方面就更不在话下了。特别是对哲学,他如是说:“不学哲学则不能振拔,将永陷魔窟之中。画到穷时,要能闭关两三年,从思想上省悟,画还会变。这样常常自省,就能不断提高境界,最后达到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其旨在扩充心灵的宏流,把心养得旷远。这为他生趣盎然,天机活泼的艺术美学追求奠定了基础。
20世纪的中国画坛,写意花鸟画大家林立,缶老、白石、天寿、苦禅最为卓著,皆是开宗立派之大家。要想在这种高峰林立中自成峰峦,不啻于登蜀道。因此,石壶非常重视师古人的同时亦重视师造化,旨在两者中潜心力造自我的个人面目。早年师承白石,不但喜欢仿白石的画,且仿得很似。白石知道后,让人捎了一封信给他,并告诫石壶不要因只是模仿而埋没自己个性。随后遂取法缶老、青藤、八大,加以融会自己的心性以贯通。石壶后来曾记述道:“我最近清出一批画烧毁。凡学前人痕迹重的,虽有笔情墨趣,弃之不足惜。要留的是有自我面貌的,有独特风格的作品。”可见石壶是非常重视艺术的独创性。他也深知,要想在艺术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没有独创性是不可能的。他一方面对传统的潜心研习力造,同时另一面对大自然的观察也很用心、细心体悟。他随时随身携带小稿本,一有外出的机会,且时间允许便争取勾写起来。他所勾写的速写,轻盈曼妙,让人见之惊叹!寥寥数笔间的风神,久久让人深赏咂味。更重要的是,他把这高妙的速写造型的物象,轻易地转移到国画上来。这是非常难的,但石壶却运用得十分自如。除了勤奋外,这与天分是分不开的。他对大自然的物象表达,总是以心中的意象去造型,删繁去杂,简括和臆造他的内心世界,表达他的情感与思考。意象世界重视的是,内心的诗心与文人意趣的表达,寓兴适意。经过长期的努力追求与探索,在下半叶,石壶终于形成自己独特的画风。除了时代性和地域性特色之外,平淡天真,机趣活泼,也是他另一艺术美学追求。石壶曾说:“若妙合天趣,自是一乐,不以天生活泼为法徒,穷纸上形似,终为俗品。”其作画的旨意以天趣为上,且求冲淡的禅味。石壶的画作都是有感而发,他非常重视作画时要倾注画者的感情。他也深知这样的画作才有感染力,才会打动观者的心绪。这也是他孜孜以求的艺道的真!故而他的画作特有一种亲切的感染力,特易进入人的内心世界。这也是和的境界。《易》谓:中和、饱和。和者,活也,惟活才能充满生命力。
石壶对画材的表现是有选择性的,并不是什么都去画。他把精力集中起来,思考着怎样去表达,怎样去提炼,去探索适合自己心性的笔墨意趣。努力追求自我的画风面目,这一点更显其心性的慧见与抱负。对他来说更有兴致,他关心的是物象深层的意味。如把鸟人格化了,他喜欢把鸟画得如儿童般天真,形象可爱。鸟瞬间的神态,也被他捕捉得恰到好与妙,让人深赏!他写的牡丹,风姿卓卓,别有风致。他的小鸟、鸡鸭、草木花卉、树木山川等的形象无不简洁,很有新活感。可见他的才情、天分之高,更窥见他内心的丰盈与品性的澹泊。
石壶作大量小幅山水,他的山水画大多写生活日常间所见的山川或农家小景,时代生活、地域气息极浓,从不同的侧面展现了令人醉心的田园风情。这是石壶独特的山水画境创造,给当时画坛注入一股浓郁的乡土味,水墨淋漓间让人如醉如痴。他画山水喜连皴带染,用墨用色一次画成,以花卉画法用之于画山水,求书写意趣。其实这种画法很难,没有多年的笔墨经验积累和探索深层的切身体悟,画面便易落入脏乱浑浊。他这种山水技法融合白石、宾虹两家。前人画山水讲求用笔繁复,以积墨法层层交错叠加,求浑厚幽深之境,讲究“十日一石,五日一水”的心态。石壶以破墨法,以浓破淡,或以淡破浓,水法的运用,至关重要。技法上的灵活度把握全靠经验和心性的把持和临场发挥,灵性在此际呈现无余。酣畅淋漓的画面,总使人感觉是徜徉在春意的世界里,盎然温暖。更让人注目穿透人心的是,他笔墨气息在画面上总是那么干净透明,平淡纯洁。当然作画工具材料是一方面,他特别喜用好的墨条磨墨画;另起决定性的是他的内心世界澄明境界。诚如刘墨先生从美学角度评其笔墨说:“能使墨色透明,实在是自己的心胸达到豁然开朗的情形之下才有可能。”
石壶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曾写过一首梅花诗:
不在名园在路旁,坎坷久历是风霜。
浑身毛骨硬如铁,开向百花头上香。
在当时那样的文化环境中,石壶所处的境况是可想而知的。他以梅花自况,虽身处困厄之境,但对艺术之志也是不移改的,且又十分自信,这是非常难得。据说,潘天寿偶然见到石壶在册页上精心营构数帧的花鸟作品,久久凝眸不语,然后对学生说:我若到四川,必一晤此人。可见潘天寿是极深赏石壶画作的,并肯定他的画艺水准。惜两位大师未能谋面。1973年潘天寿惨遭迫害致死。1976年7月,石壶生命也戛然而止,享年才63年。这个年龄,假若齐白石、黄宾虹去世,世间也许没有现在的齐白石、黄宾虹。在书画艺术道路上,这个年龄是相当年经的。由此可见,石壶的心性、天赋是很高的,他对艺术非常真诚。假以时日,种种机缘汇聚交集,石壶的艺术境界定会更加臻化。然而这一切,只能想当然耳!让人叹惜!
木心曾说 “艺术是光明磊落的隐私”。石壶笔下的物象世界,便是其心与物交融相映的世界。其内心的空明、澄澈、至诚洁清,使他笔下的物象生趣盎然,天机活泼。从其胸臆间幽微抉出,仿如山涧中一泓清泉,拂面而来,沁人心脾。
2020年11月25深夜于如莲书舍 陈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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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陈连春,广东省美术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中国画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