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核:肖龙 编辑:周琛琛 总第425期
乡间人物四题
文/邵友常
许 裁 缝许裁缝又在喝酒了,小眼睛眯着。冬天一到,村庄的节奏就慢了,脚步不再那么匆忙,热烘烘的太阳照着,连炊烟也在伸懒腰。农夫只有在冬季才得闲,才把目光收回来,看看房子,又打量着家人,算算,该添几件家具,该缝几件衣服。修房子要请瓦匠,打家具要请木匠,缝衣服要请裁缝……腊月里,匠人吃香的不得了,活多,一家压着一家。许裁缝是老裁缝了,手艺好,心也好。凭布票买来的那么点布,珍惜得宝贝似的,当家的婆娘摆弄着那几块布,反复盘算着,丫头一件,老奶奶一件……不够了,她的没了。“算了,我就算了吧,老亲开亲,凑合着吧。”许裁缝知道她的难,临收工,硬是给她拼出来一件围裙,虽是各样的布头,但花花绿绿的,也好看。婆娘笑了,好,好,我也算有了新衣服了。许裁缝会做镇上流行列宁装,会做姑娘们喜欢的小翻领,会做书包,还会给书包上加上一颗五角星。许裁缝头发好,乌黑乌黑的,自来卷,一圈一圈的,像狮子狗。许裁缝动作漂亮,一块布,呼啦一下抖开,顺手一挑,整块布就飘开了,服服帖帖地落在桌子上。吸一口水,满满的,两腮都鼓蹦蹦的,头前倾,左转,对着布喷水,从左向右,卷发绕了一道弧线,潇洒,流畅。迎着太阳,能看到一条小彩虹。真是本事。许裁缝就一样不好,好吃。请匠人,主家照例要管一顿饭的。都是乡里乡亲的,都要面子,主家一般都会热情招待,大鱼大肉摆了一桌子,孩子们捧着饭碗,是不能上桌子的,他一个人慢慢享用,翘着二郎腿,一口酒,一口肉。许裁缝酒量不大,但喝得有气势,有一种仪式感,他先整整衣服,坐下来,搓搓手,再端杯子,端得很慢,似乎酒杯有百斤的重量,好不容易凑到唇边,停下,闭上眼睛,深嗅,鼻翼不停扇动,脸上的肉也一圈圈舒展,每扇一次,满意增加几分,眼睛眯得更细一线。终于开始喝了,喝,不是一口吞,是吸入,吸入是带着响声的,唧——唧唧——唧!唧声连续,婉转,最后,猛然一个高音,结束。放下酒杯,头慢慢后昂,脸上的肌肉跳了几跳,卷发里一缕缕蒸汽升腾。眼睛,是一直眯着的。酒喝得慢,菜就吃得多,孩子们恨透了他,发誓,长大了也当裁缝。也有不懂规矩的,随便几个菜,想打发他。这时候,许裁缝的真本事就出来了。许裁缝好吃,但从不直接说,更不会直接要,那太掉价了,他拐个弯,给自己面子,也给主家一个台阶。比如,饭菜摆上桌,不见荤,他瞄一眼,开一句玩笑,哦,今天菜园开会哈。主家的脸就红了,知道慢待了,明天的桌上就可能会有一小碟鱼,或者几片肉。也有抠门的,三天了,顿顿不见荤,简单地开玩笑,主家假装不懂,脸也不红。这时候,许裁缝就要想特别的办法了。第四天,他来得特别迟,主家问,老许,今个怎么来这么迟?哎,别说了。许裁缝痛苦地摇头。和老婆吵架了,婆娘不懂事,说我不管家,天天在外面吃好的,凭良心讲,我在你家吃什么,不就是几盘咸菜嘛。这时候,再抠门的人家也架不住了。有的家境不好,想好好招待,确实没有;也有很殷实的,有,舍不得拿出来。许裁缝特别讨厌这样的人。“看不起人嘛”许裁缝愤愤地说。明天,去老潘家做活。老潘可是出了名的抠,媒婆贺大姐给他介绍儿媳妇,前前后后跑了二十趟,也只吃过他家三个鸡蛋,还有一个是臭的。到老潘家的第一天,许裁缝就盯上了腊鹅,腊鹅高高地挂在山墙上,黄灿灿的,肥硕的鹅腿透着金属的光芒。许裁缝咽着口水,恶狠狠地,早迟把你吃了。中午,桌上全是青菜,老潘歉意地笑,解释,本来要杀鸡的,大公鸡太刁,没逮到,不好意思啊,慢待慢待。第二天,还是青菜,老潘还是歉意地笑,解释,本来要去镇里砍肉的,起来迟了,不好意思啊,慢待慢待。第三天,许裁缝来了,一裤腿泥巴,走路还一拐一拐的,滑稽得很。“摔了?”老潘忍住笑,用了同情的腔调。“逮一只兔子,逼到大山坎了,还是让它跑了。”“哦?”“那只兔子太会蹦了,你猜它蹦多高?”“多高?”“真高!喏——有山墙、腊鹅那么高。”许裁缝指着腊鹅,足足指了一分钟。中午,饭桌上,果然一大盘腊鹅,真香。王小花天大旱,王奶奶逢人就感叹,我活了七十八了,还没见过旱成这样的。稻场里放电影,一块白布里出现了人,能动,还能讲话,王大爷不信,我活了八十七了,还有这样的事?学校来了新老师,很凶,放学路上,王大贵摸着扭红了的耳朵,感叹,我活了十五了,还没见过这么厉害的老师。集市里,买猪的与卖猪的吵起来,买猪的昂着头,我活了五十三了,什么猪没见过。旁人就笑,哦,王大庄的人。王小花守寡已经三年,可以再嫁了,想坏了周边的单身汉。王小花不傻,她看中了河那边的魏大奎,年轻,浑身透着劲啊,臂膀上的肉一球一球的,汗珠明亮亮的,摔在地上能冒烟。魏大奎看中了王小花的美貌,白白净净的,利利索索的,走路一阵风,像云彩,一飘就过来了。可,就一样不放心,年龄,说是三十八,远看像,近看就不像了。怀怀疑疑的,很纠结。晚霞很艳,河水很红,两个人站在玉米地里,聊天。“你兄妹几个?”魏大奎假装谈心。“三个,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多大?”“哥哥四十了,妹妹才二十九。”“你……属什么?”“犬。”王小花有气无力地,眼睛里,一条条小水蛇在游。“哦。”魏大奎在心里盘算着,子丑寅卯,三十八,合得上。本来想好了五套方案,旁敲侧击,从各个侧面攻击,无奈,手脚不听话,呼吸跟不上,算了,算了,管她三十几!婚礼选择在腊月,花花绿绿的队伍,过了桥,王小花就算嫁过来了。背了一段语录,大队书记就宣布婚礼结束了,众人散去。王小花先钻进被窝,雪白的胳膊伸向他,魏大奎正发愣,忽,猛一拍大腿。“不行,还要去一下厨房。”“什么事?”“厨房的盐罐子没盖。”“那又怎么的?”“不行啊,老鼠会偷吃的。”“哈哈,你个傻子,我活了四十五了,还没听说过老鼠会吃盐。”完了,年龄,她自己报出来了。大个子你,你,不带这样的!贺大姐的声音也太高了,震得花台上的兰草花也动了,叶片一闪一闪的,正在献媚的大公鸡也收了脚步,歪着头,看过来。按说,贺大姐不该激动,你,一个媒婆,还是一个有阅历的媒婆,什么难缠的人都能应付,什么尴尬的场面都能化解,就是一块石头也能说得飘起来,怎么就给大个子急成这样?大个子可不急,还是笑吟吟的,她撩起围裙,拭了下脸,就像唱戏的人假装擦眼泪,脸上有刚刚贺大姐的口水,迎风而来的细雨。她又微微昂起头,轻摆两下,尖起小指头,把不听话的几根长发顺到耳根,目光,还是看着喜鹊窝。院门响了几声,轻得像老鼠的脚步。木板有年头了,木头的关节青筋暴露,稍有触动,便吱呀呻吟。不用看,大个子就知道,门那边是缩头缩脑的丫头们。大个子讨厌这样,丫头没了规矩,是要降价的。菊子——给贺大姐倒水。大个子压住自己的不满,用了舒缓的语气。这时候,倒水是合适的,既能缓和一下气氛,又能掩饰丫头们偷听的无礼。她不想给客人留下坏印象,哪怕是一个小细节。待嫁的姑娘就应像珍珠一样的完美无瑕。菊子踩着碎步过来,眼睛盯着脚尖。水瓶就在花台上,母亲完全可以自己倒水,叫自己过来,那意思她是懂的,所以就格外的紧张。啧——啧啧——多好的丫头啊。贺大姐像发现了珠宝,一把拉过丫头,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啧,啧,这腰身,啧,啧,这脸蛋,怪不得你妈舍不得吆,怪不得你妈看喜鹊窝吆。她又将丫头的大辫子捧在手里,轻轻抚摸着,像抚摸一只小乖猫,啧,啧,爱死个人来——菊子哪见过这架势,脸早烫了,在晚霞里,红得通透。大个子还是端坐着,但笑容里加了几份得意,是那种艺术家的得意,观众对作品捧场的赞誉,她喜欢听。见差不多了,她一声你去吧,支开了丫头。丫头走了,长辫子左右摇曳,辫稍黏着贺大姐的目光。贺大姐,蒙你的情,按说,你介绍的没得说,我们小户人家不该提条件。大个子的声音虽然很低调,但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定。现在,她充满了底气,就像东西验了货,成色好,当然可以是高价,条件苛刻一点也是顺理成章的了。不就是喝茶嘛,就照你的意思来吧。贺大姐果然松了口,那音调像是在投降书上签了字。那,哪一天?后天吧。贺大姐啊,你不要和男芽子明说了,要装着从我家经过,讨口水喝,免得以后的尴尬。……送走了贺大姐,大个子又回到小院,几只麻雀正在品尝瓜子,看到主人来了,并不慌张,直到她近了,才叨起一粒,呼啦啦飞上树稍。大个子坐下来,看看麻雀,麻雀也在看她。大个子认得,一群麻雀里,有好几只是今年的新雀,它们不出嫁,就一直围在母亲的身边吧?人,就不一样了,想到就要离开自己的女儿,又想到了自己的初嫁。当想到了自己的外号时,她笑了笑。是啊,一米五的身高,硬是喊成了大个子。怪谁呢?她刚嫁过来的时候,人们不是这样叫的,叫小媳妇,新媳妇。妇女队长分工,喊,那个姚家的新媳妇,对,就你,过来,抬草!她一脸不高兴,用眼睛挖了下队长:不带这么喊人的。妇女队长笑了,咦——那怎么喊?喊你——小个子?她受不了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哭了。妇女队长可不管你,继续笑,咦——小个子,嫌不好听?那就喊大个子吧。一群妇女闹开了,有劝的,有起哄的。在南塘生产队,矫情不得,人人都有外号,相互逗乐子,她们没有什么烦恼,烦恼就是一块铁,也会在笑声里化成水。大个子就这样叫开了。现在,她自己也认了,你一喊“大个子”,她就笑嘻嘻地过来。好像她没有名字,大个子就是她的名。她虽然个子不高,但讲究,快五十的人了,头发光溜溜的,指甲干净净的。最有意思的是她的眼睛,滴溜溜圆,你说话,她静静地听,两个眼珠子可不闲着,你说上一句,黑眼珠在左边,待你说下一句,她眼一眨,黑眼珠就又在右边了。她有四个女儿。菊子,二菊子,小菊子,最后又是个丫头,就叫菊蓝子吧,收了尾。名字是她起的,她喜欢菊花。大个子,你真有福啊。邻居这样夸她的时候,她笑笑,细心的人会发现,她笑的很勉强。各家的日子就像树,我们只看到叶的鲜艳,花的招展,谁在意根的纠结,干的疤痕呢?当初,媒婆绘声绘色的描述,催生了她内心的小芽芽,芽芽一旦萌发,捂都捂不住,急需寻找生根的地方。相亲,看门楼的当天,她将自己一厢情愿的臆想,将生机勃勃的根须,伸向了这个男人,一锤定音。传统的习俗只给她这么短暂的时间,由不得她的。夜深人静,摇着纺棉车,在吱吱呀呀的哀伤里,她对男人进行了总结,类似于哲学般的思考,男人就是一块地,有的地肥力十足,有的是表肥里瘦,有的还暗藏毒素……所以,对土壤的考察是十分重要的,我们往往被表现蒙蔽了。她瞄一眼熟睡中瘦弱的丈夫,没得半点她期待的威武,连鼾声都乖得像猫。灯光如豆,眼泪冰凉,她摇摇头:有的苦,只能烂在心里,一辈子,无处诉说。四个丫头就是她的精神支柱。看着待嫁的她们,仿佛就是自己的昨天,对她们就要落地生根的土壤,她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她丫头都不矮,个个一米六以上,一排站着,四朵花儿。可忙坏了媒婆。贺大姐是这一带的媒婆。媒婆也是有范围的,四五个村庄一片,一片只能有一个媒婆,不能越界,这是规矩。从大个子家回来的路上,贺大姐没有哼庐剧,这很例外。田埂边,野蔷薇正在盛开,只是,今天,花儿没笑。几根茅草的新芽破土而出,胖墩墩的,她停下脚步,狠狠地折了一根,掀去外皮,含在嘴里,苦的,她噗的一声吐在水田里,水里的天空立刻乱了。贺大姐就是一个天生的媒婆,那亲和力极强的面相,滔滔不绝,适当夸张的表述,应对自如,斗智斗勇的周旋,绝不是想学就会的。更何况男女青年的心理,她把握得很透;双方父母的底线,她揣摩得很细,所以,她介绍的成功率几乎是百分之百。她的美誉度一路飙升,她走到那里都有亲热的招呼,盛情的款待,谁家没有求她的时候呢?她太自信了,以至于她甚至暗地里希望他们较劲,较劲,她的作用就显示出来了,地位也跟着上升,口碑也在传奇故事中得到了传颂。一句话,她喜欢挑战。但是,今天的挑战,来着大个子的挑战,打破了她的底线。一开始,与大个子的交谈是愉快的,花台边,喝过一杯滚烫的红糖水过后,贺大姐就直入主题。她从男芽子的家世讲到文化程度,又从家庭的殷实讲到父母的能干,讲到男芽子的长相时,她用了夸张的手法——棍调调的!也就是这个时候,她发现大个子一直没看她。大个子一直在看树,树上的一只喜鹊窝。贺大姐心里咯噔了一下,受到伤害了。就像一个演员卖力的表演,观众并不领情,在交头接耳地谈心。大个——大妹子,这个男芽子,你不满意?贺大姐的语言中已经透着隐隐的不快。好着呢,好着呢。那?给他两个先见见面?慢着,贺大姐。大个子的声音突然紧张起来。我有个条件,男芽子先到我家坐坐,喝茶。先喝茶,其他的统统靠后。喝了茶,我看准了的,不要说访门楼,连彩礼都可以免了。贺大姐懵了。这算什么条件?闻所未闻的条件。哪有什么先喝茶的?按老规矩,从提亲到访门楼,从定亲到彩礼,哪一项不是媒婆说了算?如果这样,还有媒婆干什么?直到菊子过来,贺大姐才回过劲,才压住了自己的不满,这么好的丫头,难怪大个子的头昂着,我也让让步吧。与其说是让步,不如说是好奇。喝茶,能喝出什么名堂呢?还是在下午,贺大姐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小伙子。还是花台下,一张小方桌,三把椅子。地是洒过水的,花是刚刚浇过的,兰草的叶子上站着大粒的水珠,闪着太阳的光芒。贺大姐稳稳地坐下,有了被尊重的感觉。桌上摆了三只大碗,碗是海碗,能装半斤米饭的大碗。桌的中央是两个碟子,一盘炒豌豆,一盘南瓜籽,南瓜籽粒粒饱满,白里透黄,黄里飘香。小伙子吧唧了一下嘴巴。看到花台上的三只水瓶,贺大姐就在心里笑,好你个大个子,把我们当水桶哈。一只老猫趴在矮墙上,睡懒觉,白肚子一鼓一鼓的。树的新叶黄嫩嫩的,一只鸟也没有。屋里也是静静的,不见丫头们的影子。大个子过来了,手里端着钢筋锅,热气腾腾。招待不周,招待不周,刚烧好的锅巴汤,喝一口。热情伴着蒸汽,弥漫小院。捧着大海碗,一口下去,喷香!糯米锅巴的味道。糯米锅巴汤是锅巴汤中的极品,是贵客的待遇。小伙子连喝两碗。老猫从墙头跳下来,摇着尾巴,蹭着大个子的裤腿。见大个子斜着眼睛,偷瞄小伙子,贺大姐赶忙解释,我们去河那边,从你家讨口水喝。这是我家大侄子。小伙子笑笑,憨憨的,目光还是盯着碗底,碗底有糯米锅巴的残余。只一眼,大个子就知道,贺大姐没把真相透露过他,不然,小伙子不会这样自然。豌豆是咸的,南瓜籽也是咸的,不是一般的咸。南瓜籽这样炒,贺大姐还是第一次遇见,好奇,又不便问。耐不住瓜子的香啊,尽管咸,还是一粒接着一粒。小伙子吃豌豆可是好手,也不客气,抓一把,放掌心,另一只手合上,掌心对着掌心,用力一转,豌豆皮就搓开了,长吹一口气,皮壳纷纷扬扬,落在地上,落在猫身上,猫打了个喷嚏,浑身一抖,跳开了,眼睛瞪得老大,写满了惊讶。渴了吧?我来拿茶水。拉了一会家常,大个子抽身回屋。她对每个环节都把握得天衣无缝。这可是我自己摘的,山里红。大个子的话里带着笑,提着一个瓦罐,咚咚咚过来。平原地区是没有茶的,巧妇们有办法,将山里红的嫩叶摘下,焙干,用滚开水一冲,既解暑又消食。吃了喝,喝了吃,两只水瓶空了。小伙子开始坐不住了,东张西望的。哎呀呀,我差一点忘了。大个子一惊一乍地,一闪身进了房。再出来的时候,手了捧着茶盘,茶盘里放着精美的瓷器,一把茶壶,四只茶盏,景德镇的细瓷。春节的时候,我娘家侄子送的,六安瓜片,一直没舍得喝,今个,可是喝对人啦。六安瓜片果然是好茶,碧绿的叶片躺在雪白的瓷杯里,转着圈儿,看着就舒服。倒第二杯的时候,小伙子站起来了,眉头紧抓着。大个子知道他急什么,手指了指院墙的拐角。农村的厕所是简陋的,里面只有一只尿桶。茅房里传来雄壮的水流声,水柱冲击木板,木板的撞击有着乐器的效果,圆形的木桶又将声音加工后放大,飞流直下深潭。贺大姐打了一个冷颤。大个子坐直了身子,闭上眼睛,头微倾侧,连呼吸也屏住了。直到茅房里的歌声戛然而止,她才靠上椅背,脸上的肌肉跳了一下。小伙子怎样?临走,贺大姐小声地试探。成!后来,这个小伙子成了大个子的大女婿。其他几个丫头的对象都是贺大姐介绍的,都是先喝茶。为了小菊子,贺大姐先后带来了三个喝茶的,到第四个,大个子才点了头。贺大姐一直想不通。不过,不得不服,喝茶通过的都聪明能干,身体特棒。四个丫头都很幸福。多少年过去了,大个子老了,贺大姐也老了。冬日的暖阳下,两个老太太坐在一起。大妹子,有句话一直想问问你。贺大姐终于憋不住了。我晓得,还不是喝茶的事。大个子可不糊涂。你就说说呗。喝茶,名堂可多了,有没有家教,看看站相就晓得了;聪明不聪明,看看眼睛就晓得了;会不会干事,看看手掌就晓得了。就这些?还有,哼哼,不好意思说。你就说了吧,我都怄了十来年了。就是……大个子将板凳向贺大姐面前凑了凑,对着她的耳朵。先让他喝茶,使劲喝,然后听他的尿声,声音的劲头大,大到能冲倒一堵墙,身体就好;软绵绵的,滴滴拉拉的,不中用。贺大姐的脸红了。老 周 水塘,三口连在一起,就有了烟波浩渺的气势,老百姓也就随口一叫——“三口塘”。形象,好记。塘心有个岛,岛上有棵树,四周是沙滩,沙滩上躺满了老鳖,它们在晒太阳,晒得舒服了,也伸腿,也竖臂,也打哈欠。老周承包了三口塘,养老鳖。老鳖不好养,矫情,还咬人,不过,再傲气的老鳖也怕老周,老周只要这么一站,老鳖就萎了,乖孙子一样。不服不行。那时候,农村人还看不起养老鳖的,属于下三流。老周不管,穿着粉红的大裤衩,吹着口哨,溜达在塘埂上,看着懒洋洋的老鳖,老周就笑,嘴歪着:奶奶的,他们看不起我,钱看起我。秋天的时候,老周盖了洋楼,瓷砖雪白雪白的,刺痛了全村人的眼。“中华鳖精”来了,反复叫嚷,老鳖大补!老鳖大补!老周指着黑白电视对老婆说,看看,这个缩头缩脑的大家伙,就像我家塘里的,“马家军”就是在给我做广告嘛。晚霞满天,菜园地里,信用社的张会计正帮老婆摘茄子,他盯着岗下的三口塘,神秘兮兮地说,老婆,告诉你个秘密,不能对外说啊,老周不得了啦,存款十万!第三天,全村人看老周的眼光不一样了,恭恭敬敬的,和他吵过架的二秃子居然给他让道,还笑着点了一下头。老周上电视了,带着大红花。会议之后是晚宴,老周一本正经地坐在首席,都向他敬酒,都夸他有本事。老周扯了扯领带,站起来:各位领导,老鳖塘要增加,增加到十口,要成立公司,要有像模像样的办公室,也挂个国旗,不然,对不起人,上电视也不好看。坐在上席的一个人咳嗽了一声,全场立刻静了下来,他就说了一句:老周同志很好,能上路子。建办公楼,扩展塘口,钱不够,热心人给他操持,这些人真有面子,银行真来了,一百万就在一张纸里,老周和老伴晚上反复看,感叹,俗话说钱就是纸,这一会是真见着了。人登旺门,来老周家的人渐渐多了,来了要吃饭,得找个会做菜的。二秃子的老婆叫玲玲,她除了会笑,还挺会烧菜,来老周家吃饭的人都喜欢她,说她淳朴,她虽然不懂这个词,但知道是夸她,就笑得更甜了。她也喜欢这些人,文雅,手白生生的,指甲干干净净的,吃相也好,老鳖的骨头摆的很整齐。来的人多,她就很忙,有时候晚上也回不去,要陪这些人打几圈,她不怎么会,老是输,输急了,脸红扑扑的,鼻尖上水晶晶的,见老周使眼色,她就明白了,反正是老周的钱。她一放松就又笑了,笑着讲故事,故事是荤故事,他们很认真地听,一脸坏笑,笑得歪了,还趁机捏她一把,她也不较真,男人,只是穿的不一样哈。给老周家烧菜,玲玲很开心,但二秃子不开心了,回来晚了,他秃疤泛红,骂骂咧咧的,一年多了,你天天这样,明天,不准你去了。她不急,还是笑嘻嘻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捆钱,使劲扔过去,砸在他手的背上,二秃子不骂了,摸摸手,笑,钱,真能砸死人哎。穿上西服的老周确实好看,威风。老周本来就不丑。穿了西服的老周就不是老周了,是周总。一开始别扭,叫着叫着就顺口了。二秃子现在是老鳖公司的部门经理了,名片上就是这么写的。十口塘,让二秃子几个人看着,周总很放心,就不怎么去了。宽大的办公室里,他半躺在老板椅上,转悠着,墙上挂满了奖状和照片,照片底下有说明,某某年月日参加某某会议与某某领导合影,照片放得很大,满屋子都是他灿烂的笑。他也忙,要参加各种会议,作报告,打着领带,坐在主席台上,拍拍麦克风,学着大队书记的架势,说他怎么勤劳致富的,激动了,一头汗,底下掌声雷动。他还要出差,一出去就是半个月,去的都是大地方,什么桂林,西双版纳,皖西大裂谷。陪他的人也不少,都是打着领带的。当然都是他掏钱了。日子好了,过得就快一些。第四年,二秃子发现,周总的皮鞋不亮了,像死了三天的老鳖,领带不打了,西服也歪歪的,扣子还少了一个。偶尔,他也来老鳖塘,不是一个人来,陪着几个穿制服的,来到塘口,先跺几脚,指着塘水,看看,水泛花了,老鳖多着呢,少说也值五百万,你们那点钱算什么,放心,放心。穿制服的就说,是有水泡,这样,你先把第一笔还了吧,就一百万。周总一拍胸脯,明年保证一起还,现在,老鳖正长身体,生长期,像正在长个的小猪,一天一个样,知道不?一旁,二秃子差一点没忍住笑。隔一段时间,周总就带人过来,跺几脚,指水泡给他们看——钱在水里。等没人了,二秃子也学周总跺,但水塘里就是不冒泡,他很生气。中秋节了,周总还是没回来。二秃子记得,端午节那天,周总咬了一口桃子,愣了,半截虫在桃里蠕动,一拱一拱的,他骂:奶奶的,虫也来欺负我。背个包,气冲冲地走了,走了,就一直没回来。月亮很大,被三口塘的水摇晃着,就更亮了些。二秃子端坐在塘埂上,木雕一般。周总不回来,他就还是经理,就还得看着老鳖塘。玲玲过来了,捧着半块月饼,晃了晃一直仰着头的丈夫。嫦娥一个人在月亮上也怪可怜的哦。玲玲也昂着头,没话找话。废话,老周才可怜呢,嫦娥是无家可回,他是有家难归。真是搞不懂,养三口塘老鳖的时候,他快活得很,十口塘,怎么反垮了呢?……
作者简介:邵有常,笔名游畅,邵根筋,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2018中青年作家研修班学员。著有散文集《打开车窗逛画廊》,发表的作品有小说《都是要还的》、《刘篾匠》、《不落的红石榴》等。现在宣传部门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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