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知道朱自清一般从他的几篇散文开始的,《背影》《荷塘月色》《春》中的经典段落或句子,成为“常识”,不知道的几乎等于没有上过语文课。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中学语文课上,假如语文老师不好好带进这个情景,不会是一个好老师。假如,语文老师教学生写作文,不好好让学生好好揣摩此处的“背影”,一定是一个不会写作文、也不会是一个善于教学生写作文的人。这里的“”背影”蕴含的东西太多了,爱、情,人类最宝贵的东西都凝聚其中。据说,本来朱自清与父亲的关系有一点点“紧张”,朱自清写了此文之后,和好如初。好的文字见真情,唯有真情打动人心。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为这恰是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月光是隔了树照过来的,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的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弯弯的杨柳的稀疏的倩影,却又像是画在荷叶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匀;但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这是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一段。写的是“景”,写得何其美?写荷塘上、荷塘中的月色,写成了梦境。是眼前的景色,更是冥想,还是无法排解的点点的忧伤,都被月色浸润。教学生写景,假如不让学生好好揣摩这一段,一定是一位不善鉴赏的老师。假如让学生学写景,不让学生这般由景入情,也一定是指导学生作文不得要领的老师春天像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它生长着。春天像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领着我们向前去。这是朱自清《春》的结尾。行文如春天一样明媚开朗。假如《背影》《荷塘月色》还有些淡淡的忧伤,那么这一篇《春》则是拨开云雾见晴天。作文不能死板,要生动,如何教学生写到这一步?学朱自清,多打比方,多用意象。抽象的春,被朱自清拟人化之后,变得可触及的“形象物”。朱自清是老师又是作家,与叶圣陶是知己、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叶圣陶说:语文老师要写“下水作文”,朱自清身体力行。
(大师背影书系,朱自清卷,总主编张圣华,教育科学出版社2006年6月版)
这几天我在读《朱自清语文教学经验》这本书,(大师背影书系,朱自清卷,总主编张圣华,教育科学出版社2006年6月版),越发感觉朱自清是一个了不起的中学语文老师。老实说,之前对朱自清上述我提到的这三篇文章,以及相关的这三个段落,还不以为然,认为写到这个层次的作家多着呢,写到这个层次的散文多着呢,这类可以作为教材的文章多着呢。可是,读了这本书中的朱自清谈中学语文教学的文字,真让我醍醐灌顶。他做了五年的语文老师,却有对中学语文教学有如此深刻的研究,让人崇拜也不为之过。一个语文老师,写到这一境界,意义一定超越一般的作家。我也做过语文老师,(我不担任任何学校管理职责纯粹做语文老师也有五年,)相比较,我做了些什么呢?朱自清在本书中提出的语文教育问题,已经要近一百年了,一百年来,对这些问题的认识,似乎没有被超越。一百年来的语文教学,反反复复,似乎“日日新”,可是回过头来,再看看朱自清他们这些先驱,我们几乎还在原地,甚而有时还在倒退。朱自清写于1925年5月的《中等学校国文教学的几个问题》,谈了八个问题:理论与实际;目的;教学与训育;教师;教材;文法、作文法、修辞法及国音字母;在教室中;改文与作文、说话。仅看标题,就能知道朱自清对语文问题研究之广、之深,从宏观到微观,在我们看来是粗枝末节的地方,他都予以格外的重视与关注。在第一个问题“理论与实际”的阐述中,朱自清说:“原来照他们的论文所说,真是条理井然,圆满而且周到,真是理想的好系统!而事实却总是参差错综,决没有那样整齐,不能由你遵照定章,按部就班地做去。那些论文里的详明的计划,到了教室里,至少要打个五折!”这是专家的通病、语文教学论文里的通病,有没有痊愈?朱自清说要打折,只能对折。时间过了95年,折头降到了多少?还是提高了多少?专家心里有数,语文老师心里也有数。现在中学语文教学界,研究的问题,好像越来越深了,即越来越专了。用胡适的比喻,越来越越像“竹竿”了,一根竹竿插在那里,风一吹不倒了?研究的问题好像越来越博了,用胡适的比喻,越来越像“一张纸”了,薄薄地放在那里,风一吹不破了、不跑了?研究的过程、结论也越来越玄乎,再回过头来看看朱自清的论述,突然醒悟,好像有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朱自清在《论教本与写作》中有一段话,讲到语文课堂的“读”与“写”。如何读?要让学生能欣赏,能欣赏教材的好。怎么引导学生呢?他说:“欣赏得从辨别人手,辨别词义、句式、条理、体裁,都是基本。囫囵吞枣的欣赏只是糊涂的爱好,没有什么益处。真能欣赏的人不一定要自己会创作;从现在分工的时代看,欣赏和创作尽不妨是两回事儿。”说得多清晰、多精到?要言不烦。我们尽可以拿朱自清创作的《背影》《荷塘月色》《春》作“教本”,辨别人手,辨别词义、句式、条理、体裁,进而进入整篇的完美欣赏的境界之中。做语文老师像朱自清学什么?学他会语文教学的用心、用情、认真扎实,不回避问题,实事求是,不好高骛远,不故作高深,抓住基本问题、基础问题躬自探求。朱自清是一个优秀的语文老师,从他身上可以达成优秀语文老师标准的共识:最重要的两条:善于阅读,带进学生真正领悟字,词、句、章;善于写作,带头下水,给学生做样子,创造经典。语文老师们:就这两点,我们做到了吗?我们离优秀语文老师还有多远?2020年6月30日于真水无香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