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启明是90年毕业分配到市政府上班的,拿着调函的他拎着一个简易的行李箱,从梅州坐大巴一路摇晃到深圳,中间被卖了两次猪仔——就是乘客不多时,将这批乘客转卖到另一台同样行驶目的地的大巴上,转头回去接下一批乘客。
一路折腾,就连中途停车上厕所,都要把行李看好,张启明将调函贴身存放,热得前胸起了痱子,但他不敢放松,万一丢了,不管是行李还是调函,全是他的命。家里穷,父亲总生病,母亲靠着顽强的毅力支撑着整个家,他与哥全读了大学,可是妹妹还在读高中,去年实在是交不起学费,妹妹随着同村的人来深圳打工,就在宝安福永的一家电子厂,月收入不错,多的时候能有500元,这可是全家半年的收入。
哥哥在广州工作,还不如妹妹的收入高,他在越秀区政府上班,月收入还不到三百,偏偏又搞大了女友的肚子,可怜巴巴地想让爸妈、弟弟妹妹帮忙出点钱凑够一套小房子的首期。没有钱,怎么就这么难?张启明一心盼着早点工作,帮爸妈还清欠债,帮哥哥供一套房。如果可以,还想让妹妹再读点书,总不能一辈子打工吧?
听说21岁的妹妹已经谈恋爱了,吓得他连夜写信给妹妹,提醒她一定要保住最后一道防线,因为没了这道关,下一道关就简单了,谁都能来过关,到最后,只剩下凋零的肉身,随便找个人嫁了,生个娃,养大,帮娃结婚,带孩子,就是一生。
一路胡思乱想,一会满面春风,一会垂头丧气,在无数想象的背后,是瘦小赤贫青年的雄心万丈,他相信通过努力,他一定可以让家人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也会等到自己的幸福。等到张启明踏上深圳特区内的土地,已经是第三天的清晨。
大巴车的终点是南头关外,到了东莞地界时,就有不少乘客下车,进了深圳,车上拥挤如沙丁鱼罐头的车厢越来越空,大巴在坑坑洼洼的107国道上徐徐驶过,天色越来越亮,仿佛新生一般,给人以力量。张启明突然看到远处有一座巍峨的皇宫般的建筑正挡在行驶车辆的正前方,没等到他反应过来,只听得司机大吼一声,“终点啊、终点到了,下车!下车!拿齐行李物品,全部下车!”
司机也是客家人,但他故意不说客家话,非用实在是不普通的普通话,每个字仿佛都没说错,就是不在那个点位上,让人听了周身不舒服,却又不能挑出毛病来。张启明想,好在他在长沙上的大学,普通话还是不错的,到了深圳,他就再也不说土气的家乡话,每天都讲普通话。
乘客已经不多,最多时挤了80多人,现在只剩下了10多个人,却如鸟兽散般争着抢着下车,拿行李,瞬间就只剩下张启明呆立在庄严的南头关前,他整理了一下早就皱巴巴的衣服,两天两夜的大巴生活,让他从头到脚散发着馊臭味,汗味、尿味、呕吐味、还有柴油味,混合在一起,他自己早就不觉得,但身边经过的人个个加快了脚步。他深呼吸一口,昂首迈进了南头关的检查通道,他默默地对着刚刚升起爬到半空的太阳说,“深圳,我来了!”
过了关,他就按照地址一路步行,摸索着找到了早在四年前就跑来深圳做工头的二叔家,二叔一家三口租住在南头村新起的一套农民房里,三楼,两房,虽然只有60平方米,却比老家的破房子好得太多,有洗手间,有厨房,还是用煤气的。望着崭新的一切,张启明洗了个澡,倒头就晕睡过去。二叔特意安排了二婶在家接待他,安排他与堂弟挤在一起住。
虽然南头村属于特区内,但依旧保存着农村的面貌,唯一的差别就是当地农民把平房建成了三四层的小楼,楼挨楼,房挨房,将其中的大部分房子租出去,租住其中的人将其亲密地命名为握手楼,还发生了不少浪漫的爱情故事,当然也有不少邻里间的战争。
房东一家人住在顶楼,每月收租,其他时间也在附近的工厂打工,但他们的打工与外地人的打工是不一样的,他们几乎都是厂长,有时一个人挂几个企业的厂长,负责企业与当地政府的联系。有一些当地人干脆自己做起了老板,有的越做越大,然后就搬离了祖屋。有的越做越差,也不怕,还有房租可以生活,反正都比他们这些外地人过得舒坦。
当地人不管男女,八成都热爱打麻将,男的还热爱喝茶,对过路的姑娘品头论足,一边点评一边坏笑。当然这些是没啥本事的当地人,有本事的哪有空坐在路边,他们早就开着宝马车在这城市里奔忙。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不甘心年华老去,特别热爱外地来的鲜嫩姑娘,没事就把租金拿去了洗头房、按摩房,当然不能白嫖,家中的母老虎常常站在楼下叫骂,一骂就是半天,但第二天日子依旧,那嫖娼被发现的男人又踏拉着拖鞋漫步在狭窄的小巷。
有一天下班回来,张启明在楼梯上正好与老房东相遇,他礼让房东先上楼梯,他一步一步地跟在后面,当那皲裂得跟老树皮般的两个脚后跟扎进张启明的眼底,他吓了一个哆嗦,紧接着就是恶心,他想象着那些鲜活的肉体在这苍老的枯皮皱脸下呻吟,他恨恨地想,“这些女人怎么下得了口?”
当时著名的旅游景点——锦绣中华刚刚开放,紧接着就是民俗村、世界之窗先后建成,可是这三大旅游景点的后面全是农民房、麦田与池塘,那些在世界之窗上班的演艺人员,白天生活在皇宫里,到了夜深下班回到简陋的城中村,不少人呆上一个月就跑了,实在与梦想中的深圳太不一样。
那时南山区刚刚开展建设,稍微有一点城市的影子,至于关外的宝安、龙岗两个区,还都属于宝安县,1993年才撤县建区,将龙岗分出去,这才形成了深圳有罗湖、福田、南山、宝安、龙岗五个区,其中罗湖、福田与南山属于经济特区,哪怕同样是深圳的宝安、龙岗人到了特区内,也得凭身份证或者办了边防证才能进关。
到了1997年,罗湖区又分出去一部分成立了盐田区,深圳现在有了六个区。当然张启明没想到的是,几年以后的深圳又发生了变化,又成立了一些区,正所谓是天下大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都不关老百姓的事,只与当权者的管辖范围与自身的行政级别升降在关。
每天的生活都热闹又精彩,尤其是九月中,张启明的大学同学,他的初恋女友林菲菲到了深圳。她不是投奔他,但却是为了他而来。
林菲菲家在江西的赣州,也会讲客家话,与张启明在大三的春天相恋。那是1989年的4月17日,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张启明去图书馆还书,不期然就碰到同学林菲菲也来还书,两人惊奇地发现,两个人借的是同一本书——《王朔小说集》,两人马上在图书馆门前的草地上讨论起来。
张启明喜欢《空中小姐》,觉得王眉这种女孩子特别可爱,只要爱上一个人就是一生,再和谁在一起,也不会忘记初恋的那个人。而林菲菲却喜欢《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里的吴迪,如果对方不爱自己了,肯定要报复他,让他也不能好过。但是看到他不好过,自己会更难受,不如死了才是解脱。
两个人越聊越兴奋,到最后不知谁握住了对方的手,然后两个人就呆住了。反正就这么确定了恋爱关系,后来林菲菲追问张启明,他俩到底谁追的谁?张启明想起王朔小说中的一句话,“反正我当时就是被糖弹打中的感觉。”听得林菲菲乐不可支,说你这个坏家伙,没想到人精瘦,却一肚子言情。
总而言之,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不用问谁追的谁,那一下子间的事情是说不清了,没什么道理可讲,反正就是应该在一起。不到15个月的时间,两人爱得如痴如醉,虽然没有跑到学校外租房,但两个人还是突破了防线,南方躁热的夏天,不发生点什么,怎么解暑?两个人在学校小树林里偷偷摸摸地接吻,不知不觉间就把少年最后的衣服扔进了夜空,两个人化成了一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年的冬天真冷啊!张启明没有回家过年,留在学校打工,上午帮一个学校老师的孩子补课,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到旁边的餐厅打工。到了大年二十九,课也停了,餐馆也关了门,全城的男女老少都回家过年。
一个人睡在冰冷的宿舍里,越发觉得寂寥,他悲凉地想到,自己会不会被冻僵在床上,直到开学同学返校,才发现变成木乃伊的自己。这么一想,眼角竟然涌出一滴泪。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的早上,当他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兴奋得傻笑了半天。正琢磨着是煮一碗方便面,加两个鸡蛋,还是将在餐馆打包回来的排骨、辣子鸡加热了,吃餐大的,全当过年。
突然听到敲门声,他以为是宿管大爷给他送吃的,这段时间与门卫大爷相谈甚欢,搞得没事就从家里带点吃的给他。他哆嗦着下了床,也没穿外套,裹了件厚棉袄就开了门,徐徐扑入他眼底的,是冻得脸蛋发红,眼睛却发着兴奋光芒的脸,林菲菲瞒着家人说到同学家过年,坐着火车赶回学校,只为了陪他过年,给了他人生最大的意外惊喜。
那一天的欢乐是真的欢乐,哪怕后来张启明升了职,买了房,有了自己的日本车,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但没有哪一次的欢乐有那一天的浓烈,从头到脚直抵灵魂的深处。接下来的10天,两个人靠方便面、桔子、苹果度日,偶尔还坐公交车跑到市中心寻一家还开门的小饭馆,知道张启明家里穷,林菲菲从不让他出钱,久而久之,张启明觉得很坦然,他甚至这样想,自己是一家之主,但特别尊敬太太,从来都是把工资上交,所以手上没钱,无论买什么,理所当然地是由太太出钱。是的,他是这样想的,他以为他们俩个一定会结婚,生一个可爱的孩子,每天欢笑声洋溢在自己温暖的小家里,过年过节的时候把爸爸妈妈接过来,但不能长住,不能让林菲菲觉得为难。
那时候是真苦,他从来没有带林菲菲吃过像样的好饭,林菲菲家境普通,但不穷,正常消费是可以的,但一个人的钱两个人花,还是有点为难。
虽然过得拮据,但没有谁觉得苦,只要两个人相拥着入睡,就是人间最幸福的时节。很快就到了开学的时候,小情侣依依不舍的分开,林菲菲加到女生宿舍,但一有空就冲过来,同宿舍的兄弟见怪不怪,直接叫林菲菲“嫂子”。本来以为这样的甜蜜可以维持到大学毕业,可没想到还有两个月毕业,林菲菲突然一脸惊恐地告诉他,她怀孕了。这真是可怕的消息,肯定不能生下来。张启明借了同学一百元钱,找到一家无牌无证的小诊所,花了60元打掉了那个爱的种子。
当林菲菲从手术床上坐起来,完全没有力气走下来, 60多岁的女医生叹息了一声,出来叫张启明进去把林菲菲抱下来,张启明永远忘不了林菲菲苍白、无神的脸,他发誓,一定要给林菲菲幸福,从那以后,他不敢与林菲菲做爱。除了接吻、抚摸,他坚决不肯让林菲菲受苦。林菲菲从来没有报怨过他,她是铁了心要与张启明一生一世的,他也是。像他这么又瘦又矮又穷的,能找到对象就很难了,何况还是大学同学,两个人齐心协力,未来肯定是光明的。
然而现实永远比不盼望着精彩,那些真情、深爱,到了利益与金钱面前,几乎不值一提。
张启明二叔家一住就是四年,直到帮家里还清了债务才搬到市政府对面的巴丁街租房,原因当然是这里的租金高,住在二叔家,他每个月交100元生活费即可,可巴丁街的租金已经贵到了150元。还清了债务,他只觉周身一轻,不管遇到谁,都送一个笑脸。
他觉得应该好好过一下自己的日子了。
私奔1:中年情事最无聊
私奔2:权力的春药,常常没有药效
私奔3:唯有妖孽最快活
私奔4:世间多是繁花着锦烈火烹油
私奔5:贫穷的人是没有尊严的
私奔6:谁说深圳遍地黄金?
私奔7:白雪公主的诡计
私奔8:女人能依靠的,永远是自己
私奔9:智商在线的女人只赢不输
私奔10:深圳最好的时光就是90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