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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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母亲
文 /李彬
拍摄“希望工程大纪实”时,在陕北山山峁峁的皱襞里钻了很久,荒凉疲惫的高原像一位负重的老人哀伤愁苦地把满腹心事,借流动的风和飘动的云告诉镜头,告诉我们,使我们那充满阳光、笑脸的心愿冷落下来,感到一种压抑和沉静。
这是秋天的黄昏。在剧组的朋友困乏地歇息之后,我点燃支烟,在黄土间漫无目的地散步,以平息自己纷乱的心绪。暮色暗下来的时候,走进了一个村庄。
这个村庄和陕北的许多隐藏在黄土中的村落一样,大部分房屋仍是土墙、土院和窑洞。收割完的庄稼都零散地摆在路上、院中,在秋霜中显得肮脏、破败。远处地里的农民在烧着什么,淡淡的烟在土地上无力地飘散着。我从村里踱步出来,忽然看见不远处的岔道上一个白发苍苍的大娘弯着腰,背着一捆豆荚走向那条盘旋而上的小路,路旁不远处是一座孤零零的土院。有电线从村里拉出来,却没进小院,而是谨慎地从它身后的一根孤零零的木杆旁绕过而远去。
我好奇地跟着大娘走向院落。在这秋霜洒下、路途泥泞的时候,她瘦弱单薄的身体背负着沉沉的豆荚实在让人看不下去。我好说歹说,才从她背上解下潮湿沉重的豆荚扛进院落。很平凡、很普通的一个院落,朝南有三间窑洞,仅中间的房有门,两边的就像缺了门牙的老人似的,黑魆魆地敞着嘴,像个灌风的洞口,透着冷漠与寒意。我站在门口朝里看,黑乎乎的除了土炕、水缸、墙上挂的日用农具外,几乎没有什么东西。由于院子比屋里明亮些,畅快些,我就坐在小院的石桌旁。
院落太破败了。墙壁四处都在风雨的剥蚀中零落成泥化作尘,露出或大或小的缺口。窗户是小木格式的,木窗底部有一条玻璃,上面用纸糊着。有的地方连纸都没有。老人说她六十岁了,但看上去足有七十多了,头发全白了,面部的皱纹纵横交错,密密麻麻。
她个头不高,显得瘦小,但骨骼大,身子骨倒还硬朗。她和我客气了几句,就猫腰进了家门,一会儿又出来,拿出市场上最便宜的那种烟,请我抽,我赶忙把袋里的“中华烟”掏出来给她一支。她那毫无生气的脸上,一双眼睛亮出些光泽,慈祥而善良。
“后生,从哪里来?在这作甚?”
“从西安来,来这拍个电视片。”
听我从西安来,她的脸光亮起来,掩饰不住喜悦,语言里透着自豪:
“你娃娃是干大事的,和我娃娃一样,我娃娃也在西安。”
“现在家里还有谁”
“就我一个了,老伴去世几年了,儿子考上学就走了。
“那你一个人在这里怕不怕”
“习惯了,有啥怕的。再说老胳膊老腿的怕个甚?”
天已黑了下来,远远近近的村落都亮起灯来,微弱昏暗的灯光在黑黝黝的高原上明明暗暗地闪烁,并有狗的叫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周围是越落越重的夜幕。由于时近深秋,夜幕湿漉漉的,孤零零的小院被黑暗包围着。小院四周仿佛是深不见底的黑渊,那三间窗门破败的房屋此时像三个动物张着恐怖的大嘴,仿佛说不定什么恐怖的东西会从里面跑出来。在说话的空隙,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张望着周围。
“儿子出去几年了”
“毛十年了,在一个大地方上班,听说当了什么长,屋里有他的地址。”提起儿子,她的话多了起来,兴致勃勃地给我讲着:“我娃娃从小就聪明,村里人都说他是个上学的料,能吃上官饭,后来就真的考上了。他在西安上学时,家里穷,他爸的身体也不好,就把家里能卖的东西都卖了,总算供他成人了,他爸也落气走了。
听到这,我的心颤栗起来,我才觉得我刚才是个错觉。老人的肩膀负载着昨天那么多东西,却腰直背挺地走到今天,一捆湿漉漉的豆荚还能压垮她吗……但我的泪水不停地溢出来。我深深地知道母爱是人类最崇高、最伟大的情感。任何语言在表述母爱时都是苍白的无力的。我被眼前这位母亲感染了,震撼了。
她对儿子的爱真像黄河水一般的浑厚,深沉,可儿子呢
“儿子经常回来吗”
“……他有时也回来,这次快两年没回来了。”她的兴奋突然降温、声调也低了下来。“每月给我寄100元钱,在农村也没个花的,足够了。”
你去西安看过儿子吗”
“去过。西安真大呀,硬是比咱这里好多了,人都精精神神的,穿的也周整。媳妇也是西安人,长得水灵,有模有样的,看不惯咱这乡下人。”说着她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摸着我的胳膊说:“两张皮,贴不到一起啊!我在西安住不下去,就回来了。村里人见了我,有的骂儿媳妇,有的骂我儿子,有的还骂读书把娃害了。我不骂。书读的多了对娃好。只要娃过好了就行。我这把年纪还能活几天呢拖累娃干啥我娃还想干大事呢,你说对不”
我说不出。我感觉到了,老人在用衣袖擦着眼睛。黑暗中,我看不清楚她的面孔,但肯定她在流泪,然而,她竟没有一丝抽泣声。这位坚强的母亲在这孤零零的土院之中不知道独自流过多少泪,那泪水也定和黄河水一般沉重苍浊。为了儿子平静的生活,她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从向往的城市又回到这土院之中。在无数个漫长的黑夜,忍受着思念儿子的痛苦,承受着生活的重负。尽管,她为儿子的出息而自豪、兴奋,为自己供养儿子受苦受累无怨无悔,但那时她心中存念着儿子长大成人、光宗耀祖的希望,是希望支撑着她的生命与生活。而现在,儿子成人了,她的内心还有希望的火花吗?还有什么支撑着她呢?
天太晚了,我缓缓地起身,向老人告别。我不忍再看那白发苍颜的失落,匆忙之中把一包未抽完的烟塞在她手里,紧紧地握别道:“大娘,你保重你自己。”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也是儿子。寸草报晖,只能是一种向往,对母亲我们永远是歉疚者、负债者。她点点头,站在破败的围墙门口送我;才走几步,我回头望,她已是一个星火之中的黑影了。黑暗中,我在想,是不是为中国教育、为所有的儿子拍一部“希望工程”的片子呢?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作者简介:
李彬,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现为西安国学院院长、《国学》文化期刊主编。出版有《听那立体的乡愁》《风中的灯有多美》《为花堪惜风雨》《言淡如风》《大爱无疆》《一钩新月天如水》《最后那片竹林——吴三大艺术评传》《美乡醉梦人——茹桂艺术评传》《天容海色——雷珍民艺术评传》《人民艺术家——石宪章评传》《阆风游云——草圣张旭评传》《花盛自心——乔玉川评传》等散文评论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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